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论混帐,谁比得过她的祖父、二叔和大哥?什么又叫做有情可原呢?凡事不都得权衡个轻重么?
反正,常夫人就算说出个大天来,她也没法儿对常洛那位岳父生出半分好感,连带的,对常洛最初先入为主的好感也没了大半——谁叫他们生事,委屈观潮的?
太傅什么事都经得起,所以就该生闲气?这是哪家的道理?
常夫人闻音知雅,讪讪的一笑,问起林漪的情形。
这是徐幼微愿意谈及的话题,现出由衷的笑意,说起林漪的功课情形。
常夫人盘桓到未正离开。徐幼微亲自送她到卿云斋院门外。
往回返的时候,外院小厮来禀,徐检来了。
徐幼微想了想,“请他到垂花门东侧的花厅。”吩咐完,却回了正屋,把一个快完成的络子打完。
李嬷嬷看得一头雾水。
徐幼微让徐检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施施然去了花厅。她故意的。
徐检已经等的有些烦躁,见到徐幼微,还是扯出笑容,站起身来,“小五。”
徐幼微行礼,落座后,展目打量,见徐检清瘦许多,双手看起来倒是与寻常人无异。
徐检留意到她视线,抬了抬右手,“吃饭穿衣这类琐事稍稍有些吃力,只是,不能拿笔了。”
徐幼微哦了一声。这样说来,原冲还是手下留情了。她听说过这类事,下狠手的话,两只手根本什么都做不得。她问:“来见我,是为何事?”
徐检瞥一眼服侍在侧的侍书怡墨。
徐幼微权当没看到,闲闲喝茶。
徐检只好道明来意:“我是想,我的事情,就这样吧。可是,我父亲却也落得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这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问我么?”
徐检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自然。”
“在我这儿,绝没有了。”徐幼微语声和缓,“在太傅那儿,也不能够了。”
“……”徐检愣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
“我怎样?”徐幼微用眼神单纯目光清澈的大眼睛看住他,“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要我讲给你听么?你往太傅身上泼脏水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出自书香门第么?”
那件事,每每想起,都是一肚子火气,提起来,便是满心愤懑。只是,她自幼受师母教导,凡事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已非刚醒转的时候,除了不需掩饰情绪,或是无法控制,人前都能做到不动声色。
徐检面色陡然一变,“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该知道么?”徐幼微反问。
“……”
徐幼微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仍然和缓:“大哥,终有一日,你也会娶妻成家,到时不妨想想,若是有人那样揣测你与妻子,并写出不堪入目的东西,你作何感想。又不妨想想,是不是只有你被泼了脏水,你的妻子又被人置于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不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你怎么能那样做?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有十几年的兄妹情分,让我说,你已不是有辱斯文,分明是衣冠禽兽。
“你死不足惜。
“二叔教导出了你这样有辱门风的子嗣,责无旁贷。还想起复?
“如今在家里安生些,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若不安生,我倒真的要恃宠而骄一回,寻死觅活地求太傅把你们关进诏狱。”
侍书、怡墨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一番话,其实是很戳人心窝子了,四夫人偏就用那么柔柔软软的语气说了出来——这本事,一般人可学不来。
徐检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徐幼微从容起身,步调优雅地走向门外,“言尽于此。我与往死里埋汰我和夫君的人,日后无话可说。”
“小五……”徐检站起身来,满脸羞惭。只是,徐幼微的身影已翩然离开。
走到垂花门,徐幼微步上石阶,有人唤道:“四婶。”
她脚步一滞。那语声,再熟悉不过。是孟文晖。
她缓缓转过身形。
孟文晖走到近前,躬身行礼,“见过四婶。”
“免礼。”徐幼微神色漠然,“何事?”心里有火气才会说重话——她这会儿情绪恶劣,再对上这样一个让她憎恶的人,自然难以平和以对。
孟文晖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态度与平时有异。难道,是因为昨夜的事,认为他和母亲二叔一样,有意冤枉小叔?
应该是吧。
他连忙笑道:“我是来找太夫人,求她老人家借几名得力的人手给我。长房、二房、三房那边这几年的账目,要全盘清算。而且……”顿了顿,他有点儿窘,“我娘和三叔起了争执,三叔说要将内宅的账目一并彻查。”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正在顺着观潮估算的情形发展。她颔首,“那你就快些过去吧。只是,太夫人答应与否,你都要体谅她老人家。”婆婆一定不会答应,这是必然的,至多是给孟文晖推荐几个人。
孟文晖立时眉眼含笑,“侄儿明白,四婶放心。”随后,等着她纤细窈窕的身影进到垂花门,上了青帷小油车,才举步前行。
一面走,一面想着她的容颜,她格外动听的语声,心就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一念之差,便错失了她。永远的,错过了。
想得到,除非孟观潮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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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孟观潮回到府中,如常和幼微带着林漪去请安,陪着母亲用饭之后,被母亲留下说体己话。
徐幼微带着林漪回了卿云斋。
孟观潮一面细细地品茶,一面反思,这一阵有没有惹母亲不悦的行径。
应该没有吧?
太夫人微笑道:“下午,常夫人、徐检去过卿云斋,前者,幼微好声好气地款待,后者则是在垂花门外的花厅见的。”
“嗯。”孟观潮颔首,“您想说常洛犯糊涂和徐家的事儿?”
“对。”
孟观潮笑一笑,“常洛那件事,不算什么。他就那样儿了,我约束着他一些,横竖不会在公务上继续犯糊涂。说白了,想当锦衣卫指挥的大有人在,锦衣卫与我交情不错的人,不只他一个,只是,别的都不便登孟府的门而已。”
“这些我自然清楚,料想着幼微也想见的到。那孩子,是真的聪慧识大体。”太夫人笑吟吟的,“我就是比较着你和常洛对岳父家族的态度,觉得很有些意思。”
孟观潮微微扬眉,“有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有人上赶着找我玩儿命,常洛则替岳父的事儿玩儿命。”
太夫人轻笑出声,“你们要是能折中一下就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孟观潮笑笑的,“人不同。”
“的确,人不同。”太夫人凝望着他,“幼微一定是已经知晓徐检做过什么事了,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徐检在垂花门外的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去见人,又是片刻即回返,不需想,对徐检定是没好话。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孟观潮当然品得出,为此,心海就泛起了温柔的涟漪。
“她是为你着想,也打心底的体谅你。”太夫人道,“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常夫人,你试试?打一开始,就跟你闹翻天了。”她在锦绣堆里这么多年,一般的门第中的事,都知晓一些。
孟观潮失笑,“幼微不是那种人。是那种人的话,也成不了您的儿媳妇。”
“这还用你说?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太夫人笑道,“你不能因为幼微懂事,就无所顾忌。正因为她的懂事明理,我们才要多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
孟观潮神色郑重地望着母亲,“您说,我听着。”
太夫人道:“你爹爹在世的时候,做派跟你有的一比,我为了孟府与娘家的隔阂,着实生过几年闲气。那可真是两面不是人,两家哪个见了我,言语都像刀子似的。那滋味,不是狼狈、窝囊,是屈辱。
“你不在跟前儿的时候,我偶尔会犯糊涂,想着这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就图个活得不人不鬼的处境么?幸好,转眼就能瞧见你,便知晓我的盼头在哪里。
“再说你,千辛万苦地熬到现在,为的难道不是与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们过得安逸,我才能过得舒心。
“四郎,琐碎小事、家长里短生出的矛盾,日积月累的,就会成为致命伤。
“幼微是你认准的人,没有她伴着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没有她,这一生大抵都要孤孤单单地度过。不为这个,我怎么会同意这么亲事?又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你晓得,我不是处处循规蹈矩之人,也并不在乎外人诟病你跋扈乖张得厉害,瞧着你难受的时候,总恨不得亲手把徐家多余的枝条减掉,给我的儿子一份清净。
“可是,那不行。
“连累的幼微疼一分,你就疼十分。我更疼。
“这些,你大抵没认真想过,我便与你絮叨几句。
“凡事往长远看,真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不能总是做着好人却落不到一声好。
“与家里三个房头不睦,不定何时就有人想找你拼命,若再与岳父家也闹得不成样,那或许就是我与你爹爹的罪过了——没教好你。
“长此以往,皇上能跟你学到的,怕也只有专横跋扈。”
语气很柔和,话却是很重了。
孟观潮敛目思忖多时,抬起头来,“娘,我记下了。日后,尽量吧。”
“话说三遍淡如水。”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这些事,我只望你不会再让我耳提面命。”
他嗯了一声。
“答应我。”太夫人神色郑重,“我所求的,也不是要你低声下气迁就谁,只是让你改改做派,手法柔和一些,大面上做得好看些。退一万步讲,多些耐心,循循善诱的本事,你总是有的。”
“……”孟观潮沉默多时,“我记住了。”
“只记住可不行,答应我。日后,把徐家不成器的人往正路上引。”
“……我答应您。”沉默之后,孟观潮终于给出承诺。
太夫人却还觉得不够,“若食言——”
“家法伺候。”孟观潮笑了,“说起来,有些年没挨过板子了。”
太夫人笑出来,“回房吧。得了你的准话,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回卿云斋的路上,慎宇禀道:“大公子下午求见太夫人,在垂花门遇见了四夫人,请安行礼,说了几句话。”之后说了孟文晖找太夫人的理由。
孟观潮唯一颔首,“太夫人怎么说?”
慎宇回道:“太夫人没管,委婉地给大公子推荐了两个人。”
孟观潮嗯了一声,心里想着,孟文晖这一阵来东院的次数,是不是勤了些?过来的理由,是不是都是可有可无的?——分明都是派管事就能办的。
这小子……
他磨了磨牙。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自然已神色如常。
歇下之后,孟观潮说起徐检登门的事,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耍花招问出来的。”徐幼微道,“怎么,犯了你的忌讳?”
“不是。”孟观潮拥着她,“只是想,你又是何苦来,生那种闲气做什么。”
“只准你生闷气,不准我陪着么?”徐幼微蹭了蹭他肩头,“惹祸的可是我娘家的人。不让我知情,其实也有些不妥当——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再遇到什么事,可能就有失偏颇,甚至误会你。”
孟观潮认真思量片刻,“有道理。往后只要不是让我家小猫跳脚的事,我都告诉你。顾不上的时候,你只管问我。”
她笑着嗯了一声。
“小猫。”他语气格外的温柔,“往后,我们帮着徐家把日子往好处过。这也是娘提点我的。”
“嗯!”她用力点头,却是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些酸涩。只是想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那样做么?眼下,还想做得更好。
他吻上她的唇。
她回应着。
沉浸在旖旎之中的夫妻二人无从想到,同一时间的西院,正有人万念俱灰,要以性命做赌注:
各处已经落锁,各房的人已经歇下,内宅陷入一片昏黑。
两道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出小院儿,转入夹巷,去往后花园。
光线昏暗,两个人又不敢用灯笼照亮,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着走。
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毫无防备,也随之摔倒。
两个人一声不吭,默默地爬起来,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前走。
一路所经的落锁的门,都有值夜的婆子看守。
两个人分明是早有准备,微声言语着,塞银子给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觉出落到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轻声叮嘱着快去快回,便开门放行。
终于,两个人走到了后花园的湖畔。
夜色笼罩下,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吹过草木的声息。
站立片刻,一个女孩迟疑地道:“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回应的人语声低哑,“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路了,再没别的法子好想。”
“如果告诉太夫人或四夫人……”
“我是要告诉她们,可是,没个由头的话,怎么能到她们跟前?你也看到了,除了请安的时候,他们不准我去东院。就算有机会过去,我又从何说起?”
“……也是。但是,这样终究是太冒险了。”
“冒险?最凶险不过就是一死。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甘心罢了。”
“那您小心,千万估算好时间。”
“你也是,返回去的时候当心。”
这番交谈之后,一个女孩离开,一个女孩则留在原地。
留下来的女孩,良久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湖面,直到听到值夜的人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她咬了咬牙,纵身跳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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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多久,侍书就到了屏风外,用不高不低的语声禀道:“四老爷、四夫人,谨言来了,说三房出了事,四小姐投河自尽,幸好值夜的人还算警觉,将人救下来了。眼下少不得请太医,大老爷又不在府中——”
四娘投河自尽?徐幼微立时惊醒,坐起身来。她想到了早间所见,和小丫鬟打听到的消息。
怎么样的事情,能让那十三岁的女孩子寻短见?
孟观潮则已吩咐道:“立刻去请太医。今日当值的是院判和他徒弟,哪个来都够用了。”
侍书称是而去。
孟观潮若有所思,“如今只是老三吃了哑巴亏,关四娘什么事儿?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幼微想了想,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孟观潮扬了扬眉,继而起身穿衣,“走,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好。”
夫妻两个匆匆穿戴齐整,去了西院,到了四娘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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