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匆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急急忙忙出了门。
许鸳望着阿爹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与今天村口的年轻人有关。
阿娘敲了敲她的碗,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碗,示意她继续吃饭。
夜晚,许鸳回房睡觉,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村口的年轻人。
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怎么进来的?
一连串的疑问在伴随着大门被推开的“咿呀——”声中断。
一定是阿爹回来了!
阿爹回了隔壁房,先是一阵沉默,应该是阿娘在打手语问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许鸳听见他阿爹道:“是村长把我们叫过去的,今天村口的那个年轻人怀里抱着的孩子,生有竖瞳!除了蛇啊猫啊的!什么样的东西会有竖瞳!只有妖魔才有!村长被吓坏了,赶那年轻人走,那年轻人不走,说是要求百家灯火救那个孩子。村长无法,只得把我们叫过去了。”
沉默片刻后,阿爹又道。
“人现在不在村长家了,我让他走,他不肯走,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在哪儿呢。”阿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许鸳,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他听见隔壁房传来动静,应该是阿爹穿衣下床,大门“咿呀”一声被打开。
阿爹的声音传来:“怎么又是你!我说了,我真的帮不了你,你走吧,快走!快走!”
许鸳爬起身,搬了个板凳站在窗口下,透过狭窄的窗子,她看见了年轻人抱着孩子离开的背影,茫茫夜色中,那身影显得格外悲怆与孤独。
第二日大晴。
许鸳在
屋内热的动也不想动,阿爹从地里回来,光着膀子,满身都是汗,一进门接过阿娘递过去的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地喝着水,一会儿一整壶水就见了底。
阿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坐在凳子上:“这天儿太热了。今天早上下地的好几个人都中暑了。”
阿娘用手势说:今天天太热,你歇一天吧。
阿爹道:“得歇,得歇,再下地我也得躺下。”
阿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手势问道:“那个外乡人他怎么样了?”
阿爹一双手撑着膝盖坐着:“还能怎样?昨晚他敲遍了每家每户的门,他带着个妖怪,谁敢给他开门。听老白说他一直跪在村口,太阳这么毒,我看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天傍晚,太阳落山,天气好不容易凉快些,村里人才敢出来走动,许鸳在院子里玩堆沙,听见几个聚在一起的大妈说那年轻人把孩子放在阴凉的河边树底下,自己在村口跪了整整一天。
许鸳偷偷去看他,她不敢走近,远远便看到那个年轻人身体笔直地跪在地上,可现在村里人怕他像是怕瘟神,都躲着他走。
一阵脚步声袭来,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许鸳回过头去,见是阿娘。
“娘。”
许鸳喊了一声,阿娘冲她笑了笑,眼睛却看着年轻人的方向。
当天傍晚,许鸳在房间里发呆,听见外头又传来呵斥声,人们见那年轻人来,赶紧回家关了门,任由他如何敲门都不开。
第三日,大晴。
许鸳听说年轻人还没走,依旧跪在村口。
不少人都开始叹息,只是叹息归叹息,大家对妖魔二字如同见了洪水猛兽,这种事还是不要插手才好。
那天晚上村外有人回来,说是前几日大雨路面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把进村的路堵住了,他都没法回来,没想到这次回来,那些挡路的石块都没了,他还问是不是村里人组织去清理的。
当时人人面色古怪,无一人说话,那人也觉得气氛不对,笑了几声就回家了。
第四日大雨。
这场雨下的比前半月的都大,雨点啪啪砸在地面上,阿爹出去抢收东西,一会儿的功夫就淋成了落汤鸡。
阿娘将碗筷摆好,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出了神。
阿爹喊了她好几声,阿娘才回过神来。
阿爹问道:“咦?丫头去哪儿了。”
大雨磅礴,整个天地间都雾蒙蒙的一片。
雨势过大,许鸳几乎撑不住手里的红伞,前路模糊不清,只能靠着熟悉度来找路。
她好不容易快走到村口时,透过密集的雨幕,果然看见了那个年轻人跪在原地的身影。
雨水已经将他浑身上下全部打湿,黑发贴在脸颊两侧,雨水顺着发梢脸颊滴落,白衣紧紧贴在身上。白衣下,他过于消瘦的身形一览无遗,腰上一点多余的肉也无,肋骨一道道,整个人瘦的只剩皮包骨。
铺天盖地的雨势伴随着狂风,他的身影摇摇欲坠。
雨势忽然制住,年轻抬起沉重的眼皮,见一个小姑娘撑了一把大红伞,遮住了他的头顶。
他与她对视片刻,忽的,他身形一晃,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我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连日的风吹日晒,人被晒黑不少不说,脸颊都凹陷了进去。不过,他把那个孩子保护的很好。他带了一把伞,那孩子被他小心安置在了伞下,没受什么风吹雨淋。”
上官无衣追问道:
“那——后来呢?那孩子是否得救了?”
老妪继续回忆。
“后来啊,我阿爹和阿娘出来找我,阿娘再三坚持,终于让阿爹把他们带回了家”
那孩子被放在了阿爹阿娘的房里,许鸳偷偷去看,见阿娘正在给孩子喂奶,阿爹粗声粗气地与阿娘说着话,阿娘充耳不闻,阿爹无意间发现了正在偷看的她,黑着脸将门关严实了。
年轻人被安置在了她的房间,阿爹也不让她进房,她只能坐在厅里看外面下雨。
屋里持续传来爹的声音,听语气,像是和阿娘起了什么争执。
而后,年轻人醒了,她急忙喊了她爹娘一声,他们匆匆走出来。
年轻人见阿娘抱着那孩子,孩子咂巴了几下嘴,咧开嘴笑了。
年轻人猛地跪了下来,阿娘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扯着年轻人,想把他拉起来。
阿娘说不了话,只能用一只手不断地打着手势,也不知道那年轻人看不看得懂。
阿爹在一旁气的直跺脚,更多的却是无奈。
阿爹赌气连夜去了二伯家,许鸳与阿娘同住,另一间屋子安排给了年轻人和那个孩子。
半夜的时候,孩子哭了,阿娘起身,去隔壁房哄孩子,后来阿娘不放心,把孩子抱回了她们的房间。
许鸳看见那孩子脸蛋肥嘟嘟的,又白又可爱,只是在那孩子一睁眼的时候,许鸳被吓了一跳——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孩子当真长着一对竖瞳!两只眼睛澄亮,像是某种动物。
可是阿娘似乎一点也不怕,只是耐心地哄着孩子,直至将他哄睡。
第五日,阴。
阿爹还是没回家,阿娘提着一篮子鸡蛋早早地出了门,晌午时分,许鸳饥肠辘辘,阿娘才风尘仆仆地回来,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也没少。
许鸳去村里玩,有别的小孩冲她扔石头:“你的哑巴娘把妖怪留在家里!你也要变成小妖怪了!离我们远点!”
许鸳被砸的额角都出了血,哭哭啼啼地回了家,阿娘细心给她包扎。
许鸳哭着说:“阿娘,他们说哥哥是妖怪,哥哥才不是妖怪,是不是——”
阿娘摸着她的脑袋:不是。
许鸳破涕为笑,阿娘说哥哥不是妖怪,哥哥一定不是妖怪,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看的妖怪。
当晚,阿娘与年轻的哥哥一起出门,一家一户地敲门,不是被门风糊了一脸,就是吃了闭门羹。
第七日,晴。
阿爹还是没回家,这两天许鸳都不敢出门,采药回来的经过村子的时候都跑的飞快,生怕有人在身后拿石头打她。
她回家放下背篓,听见屋内传来年轻哥哥的声音:“没时间了。”
无边的寂静。
当天晚上,她坐在门槛上,看乌云蔽日,天空里一颗星星也没有。
这两天,那孩子都不怎么哭了。许鸳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无边的夜色覆盖了他们。
年轻的哥哥抱着孩子从房间里出来,阿娘点燃了一根蜡烛,递到了他手中。他太瘦了,风吹过来,荡起衣角,勾出他的身形,胳膊细的像竹竿,一点肉都没有。
他的瞳孔在火光中闪烁了一下,是感恩或是其他,有很多很多,许鸳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很多年后,许鸳才知道,是死寂,是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的绝望。
那个年轻人手里举着那根蜡烛,走近无边的黑夜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阿娘转身抹了一把眼泪,走到门口时又跑出家门,去
敲邻居的门,对方不应,阿娘开始拍门,拍的门板啪啪啪作响。
对方终于开了门,面色极其不悦,还不等不堪的话出口,阿娘猛地跪下,重重的给对方磕了一个响头。
对方震惊了一瞬,不知所措:“大妹子,你这是干嘛啊。”
阿娘捧着双手,做着乞讨的姿势。
就这样,阿娘一家一户的敲着门,下跪,她的额前因为磕头磕的太狠而生出淤青,同样的淤青许鸳在那个年轻人额头上看过,只是他的更深更重。
许鸳强忍着眼泪顺着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跑去,在一片空地上,她找到了他。
地面摆着一支蜡烛,孩子被放在一侧,年轻人对着烛火,开始磕头,他每磕一下,口中喃喃道:“拂月仙子,虽说我没能集齐百家灯火,但是愿仙子看在弟子一片诚心的份上,能够救这孩子一命。”
“拂月仙子,请救这孩子一命!”
“拂月仙子!请救这孩子一命!”
一阵冰凉唤醒了许鸳,她垂下头看手背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她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哭。
那孩子突然大声哭起来,年轻人手足无措,他将孩子抱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
过了许久,那孩子的哭声愈发微弱。
地面上的烛火已经被燃烧了一半,在夜风吹彻中,像是要随时熄灭。
过了半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年轻人低垂着脑袋,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许鸳听见一阵极低极沉的笑声,那笑声听不出一点儿高兴,只让人觉得绝望。
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的,来人不少。
一片模糊而庞大的光晕向他们靠近,许鸳才看清,村庄里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各捧着一支烛火赶来。
上百支烛火将整片空地照亮,年轻人抱着已经失去呼吸的孩子,身体挺得僵直。
阿娘走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说:“没有月光,太晚了。”
阿娘扳过他的身子,冲他闭着手势:别放弃,我们一起等月光出来。
阿娘捧着烛火一起跪下,双手合十,企盼月光出现。
许鸳在阿娘身边跪下,对着漆黑的夜空喊到:“风神娘娘,请您大发慈悲,把乌云驱散,让我们见一见月神娘娘吧。”
她磕一个响头:“求您驱散乌云,让我们见见月神娘娘吧。”
其他的村民面面相觑后,也先后跪了下来,祈求道:“风神娘娘,请您大发慈悲驱散乌云吧。”
过了一会儿,真有风吹来,天边的乌云慢慢移开,露出月光的清辉,可是那上百支灯火却纹丝不动。
许鸳破涕为笑:“哈哈哈哈,风神娘娘显灵了!月神娘娘出来了!月神娘娘出来了!”
月光洒在他们肩上,年轻人在村民的祈求声中一下一下磕着脑袋,他大半个身子几乎都伏在了地面上,磕头一下比一下重。
最后,奇迹发生了。
原本已经失去生命特征的孩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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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村水利不便,村里人要喝水,还得去石崖山上挑水,村里一直说要修水渠,只是有段路全是坚石,挖不通。那个年轻人临走前,凭空召出了一把剑,那剑尖凭空划了几道,那段被搁置的水渠就通了。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事儿不久,我们家遭了大祸,阿娘突然重病,要送到外头就医,治病得花一大笔银子,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还是拿不出那么多银两。那晚阿娘把我们
叫到床头,交代了身后事。第二天,我打开家门,见门口放了一个深蓝色的包裹,里头装了很多银子,就是靠着那些银子,我阿娘才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