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缓语气,伸出手想去抚摸陈柒的头顶,可是因为盖着盖头而停止了动作:“爹爹的小柒终于长大了,要嫁人了。”
“爹爹——————”陈柒猛地跪了下去,失声痛哭。
在上官无衣眼里,陈柒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子,哪怕是被情思折磨,也并未如此失态,而此时此刻,她竟就这样当众恸哭起来。
新郎官翻身下马,一并在陈老爷跟前跪了下来,他给陈老爷重重磕了个响头:“岳父大人,请将小柒放心交给我,我一定用心呵护小柒,生死不弃。”
陈老爷老泪纵横,牵起陈柒的手,将她的手交到新郎官手里:“去吧,去吧。”
烟花升上半空,可是由于天光的缘故,只能零零星星看见一些火光。
立在人群之外的上官无衣看着新郎官小心翼翼地将陈柒牵上花轿,爱一个人的时候,望着对方的目光都是动人的。
上官无衣从袖中掏出夜流花,低声道:“你安心了吧。”
清风徐来,他掌心的那朵夜流花随风摇曳,而后化作了点点淡金色的光芒,在陈柒的方向滞留片刻后,破碎成了无数星光,消散在了上官无衣的指尖。
上官无衣转身道:“我们回去吧。”
闻瑾望着他没有多问,快步跟了上去。
他感觉得到上官无衣眼下心绪错杂,他能做的,就是一直陪在他身侧。
手被握住,上官无衣抬眸,闻瑾仍是那般的看着他。
上官无衣心旌一动,走了片刻后,突然停下脚步,他道:“今晚,再去看一次夜流花吧。”
亥时。
簌漓江上,漂着一只孤船。
闻瑾摇船,上官无衣坐在船尾。
他手里捏着一块喜糖,想起白日里回客栈时,陈府派人过来,说是谢过他送的贺
礼,那包喜糖是回赠给宾客的。
上官无衣并未准备贺礼,如若是闻瑾,那闻瑾事先又是如何知道的?
上官无衣频频回头去看闻瑾,却没有问出口。
闻瑾看出他的小心思:“昨日师兄在船上睡着了,不知夜半时分曾有人也来过这簌漓江畔。”
上官无衣:“是陈柒。”
闻瑾道:“昨晚,陈小姐穿着嫁衣前来烧纸钱。”
难怪方才他在江畔上看到一个满是灰烬的火盆,陈柒可是来悼念洪秀才的?
上官无衣问道:“她可曾说过什么?”
闻瑾摇摇头。
上官无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已经离开临江镇在江宁城安家落户的陈柒为何执意要回来临江镇,从这里出嫁。
大婚前日,还穿着嫁衣来这簌漓江畔烧纸钱。
他低头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指尖,回想起今日那朵夜流花在他指尖消散的模样。
那朵夜流花是在看到陈柒上花轿时随风而逝的。
真要说起来,他也活了三世,虽然前两世都挺短命,但是加起来也是活了快大半辈子的人了。
可是每一世他似乎都没有体验过什么深刻的感情,在处理起事情来的时候,装作极富同理心的模样,可是实际上却只是将自己摆在旁观者的状态。
在孤儿院的时候是这样,在做纨绔子弟的时候也是这样,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并无什么不同。前世他对闻瑾说绝不会抛下他,可是他放了手。今世他说会无条件信任闻瑾,然而实际上他打从心底里就对他有种无法抹去的戒备感。
所以在闻瑾口口声声说爱他的时候,他觉得可笑的成分多于其他。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一个道理,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呢?
可是,为什么陈柒要回来,那朵夜流花在见证了陈柒出嫁时消散了。
困惑的表象下,其实早就得到了答案。可是上官无衣不去拨开它,有些东西一旦戳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月上三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上官无衣突然有些后悔与闻瑾来这簌漓江畔了。
为什么那时候要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他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想来验证什么——————
————验证世上真的有能够永恒的东西吗?
孤月高悬,远山眉黛轻缠,四下寂寂无风,江面沉沉。
上官无衣与闻瑾背靠着背,任凭时间一点点过去。
上官无衣道:“回去吧。”
闻瑾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今晚一定能看到夜流花的。”
上官无衣很想问问他,为何对这件事这么执着,他尚未问出口,闻瑾又道。
“师兄为人太过端正,身上背负的教义繁多,虽然有时行事作风有些不着调,可是师兄始终都是正统的仙门弟子,师兄与我之间,相隔太远。若是能与师兄一起看到夜流花,那就说明,师兄与我是被人祝福的。如若如此,师兄能否对我敞开心扉?”
闻瑾说这番话时,上官无衣的唇边落下一滴鲜血,他迅速将血拭去。
感觉到背后少年的体温,上官无衣的心里蓦地涌起一种异样的安详,他并未回答闻瑾的话,而是喊了他一声:“闻瑾。”
“我在,师兄,我就在你背后。”
上官无衣轻笑了一声,而后微笑渐渐变质,他低声道:“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闻瑾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猫腻,不安在那一瞬深深攫取了他,
他回过头去,扳过上官无衣的身子,确认他完好无损。
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眸光深处却透着几分偏执的疯魔:“师兄怎么会死呢?师兄怎么会离开我呢?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和师兄…………”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怎么会没有呢?
如果上官无衣活着,他能捆着他,绑着他,可是如果是上官无衣自己不想活了呢?就像上次绝食那样。
他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闻瑾咬牙切齿道:“如若师兄离开我,我就杀遍仙道,屠遍仙门,第一刀就对天音门下手。”
果然是闻瑾会说的话。
上官无衣道:“他们并未开罪于你!你何必拖无辜之人下水!”
闻瑾忽地笑了,他站起身:“他们欺辱我、践踏我、折磨我、杀我阿姐,将我打成重伤坠入黑暗深渊,又对我赶尽杀绝。这样也叫无辜吗?”
真相被撕裂在面前,上官无衣避无可避。
闻瑾他当真是重生而来。
上官无衣自嘲的笑了几声,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在自以为是地想感化闻瑾,让他回归正途,殊不知这人早就黑到了骨子里。
他就是回来复仇的。
他还自以为正义的问他,为何要残害无辜,这些人负过他,在闻瑾眼里,他们自然不无辜。
上官无衣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他是在问闻瑾,他什么时候知道他也是重生一事。
闻瑾道:“最初时,师兄给了我闻家的玉佩,后来,几次三番,师兄提到了前世楚师兄与我说过的话。”
“仅仅是如此?”
“这些就够了。”闻瑾蹲在他身前道,“我绝不会认错师兄的。”
无力感在那一瞬间侵袭而来,原来命运的伏笔,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
他一直就等在自作聪明的他们身后,他们向前一步,网就收紧一分,直到最后动弹不得。
闻瑾神色痛楚道:“我这么爱师兄,师兄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
上官无衣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若真爱我,就该放过我。”
闻瑾固执道:“师兄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只有这一件我不能答应,师兄必须是我的。”
上官无衣面色凝滞,闻瑾将他一把揽入怀中。
闻瑾最近总是觉得胆战心惊,好像他多眨一下眼睛,上官无衣就会消失不见。
“师兄。”闻瑾的话腔中压抑着无可奈何的哽咽。
上官无衣意欲推开他,可是那一瞬他的胸腔溢满了不可难说的酸涩感。
他缓缓的、缓缓将手放下,轻轻地搭在了闻瑾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