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归静默片刻，正想出声，怎料又是一阵风过，女子身形轻晃。伶舟归再不想说什么，立即不顾姿态地奔到树下，微喘着抬首看她，展开双臂，想扶她下来。
女子面上划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像烟火般璀璨一刹。撑身一点，落下花枝，带着怀中的小黑团子像猫一般蹿坠入树下人怀中。
物肖其主，伶舟归觉得，入怀的也是只猫吧。
突如其来的力道教人有些站不稳脚，伶舟归揽住人退后几步，退到几步外的另棵梅树下，抵着梅树勉强稳住身子。
小团子因两人的距离被挤得直叫。
伶舟归扶好她，不看她面容，看向了地面，微微颦起了眉。两只瓷白娇小的足，瑟瑟贴在冰冷花泥上。女子还是不说话，见伶舟归蹙眉，她像林中孤迷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眸轻眨。
“冷不冷？”伶舟归道，终于肯正视女子。
女子眼中几不可见地划过一道微光，旋即动作极轻地摇头，但仍不言。
“鞋在哪里？”
女子举举怀中小声嗷呜着的猫。
“它叼走了？”
小黑团茫然地叫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伶舟归无言片刻，解下雪白的外裘，铺在花泥上，让那已有些冻红的瓷白小足有处可放。
安置好女子后，伶舟归道：“棹春呢？”
贵妃指指林外一个方向，抱着小黑团子不说话。贵妃极少言语，或说不善言辞，不过不同的是，别人的不善言辞是词拙难以达意，贵妃的不善言辞是她当真不喜欢开口，这是六宫皆知的事情，然见过贵妃的人并不多，她始终深居简出，不喜人前。据说是幼时落入贼寇手中惊吓过度，才落得这‘言疾’。
伶舟归看了看那方向，道：“我去叫她来，贵妃在此处等我。”一步还未跨出，衣袂被扯住，颇似先前猫儿咬住她的衣摆。伶舟归回看她，就见她无言地摇了摇头。
“寒从足起。”伶舟归虽不明白她的意思，却是不怎么赞同的。
贵妃拉过她的手，伶舟归顺她摊开手心，由她勾画，细软的手指来来回回，有些微痒的舒适。伶舟归不由微微蜷了蜷手心，但到底没有收回，而是逐字念出：“她会来，我留下？”
贵妃眼中浮现点点星光般的笑意。
伶舟归轻叹一声，算是同意。二人便默着等待，看最后一点暮色消逝，但也不知为何，并不教人觉难耐。
梅林那边出现一个身影，没踏出什么响，惊讶望向二人：“明妃娘娘。”随之行礼，看向自家主子，显然也是操心惯了，平静的目光却在望见她脚下纯白裘毛时起了动荡。棹春虽是一人前来，但东西带的齐全，伶舟归无言以对地看棹春满满当当的手中。
绣着化翼的云锦湖色斗篷，镂刻山水的小巧手炉，一双崭新的妆花缎鞋。
看来是很熟悉自家主子的做派。
也没她什么事了，伶舟归告辞，棹春礼谢，贵妃还是捧着猫不语，但在伶舟归真正走开前拉住她，垂眉在她手心勾画。伶舟归也低着头，辩她写意，未曾注意到一旁棹春愕然神情。
痒意消却，细软触感收回，伶舟归袖回的手不由再度轻蜷，仿佛花落流水的淌逝。
棹春不知二人交流了什么，只看到伶舟归应许什么般，细语道：“好。”
贵妃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棹春知晓，她的情绪从来在眼里，此刻晶晶亮亮的，映着一道渐远的清瘦背影。
棹春一如既往地不问，安静给贵妃系好斗篷，套好缎鞋，而后看着地上沾上花泥的白裘思索着。直至看到贵妃眨眨眼，通晓她的意思后不再犹疑。
梅花依旧飘风坠着，花林中再无一人，一物。
除了树后小小的一双绣鞋。
伶舟归回到卧房时，入眼便是灯下单薄坐在阶上的身影。等待的姿态，灯影交织，投在她身半明半暗，仿佛半阴半晴的天气，而她是其间的晴云。
“奴婢一回来，您就不见了。”茶色眸子温然，而唇角下撇。
这有些僭越。
折竹僭越的时候从来不少，可说是伶舟归放任自流，甚至助长。伶舟归还是不在意，轻扯起她的唇角，只道：“这样不好看。”顿了片刻又道：“别在屋外等。”
折竹方笑，道：“裳妃娘娘来过，见您不在，等了您一会儿，气着回去了。”
伶舟归拧眉，道：“随她。”
入室，小炉上的姜汤正煨着，辛甜味道满室。
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一早，先给太后请过安，去过山顶一趟，回到院落就见不速之客。
伶舟归隐隐有些头疼，道：“来做什么？”
体态婀娜的人回首一笑，即使端正坐于石凳上，也是多姿，犹蔓犹枝，横生斜飞恣意生长。林见欢娓娓道：“送东西。”
伶舟归才注意到石桌上的竹简，若不曾看错，比上回翻了一倍有余。她头疼愈烈，道：“收回去。”
林见欢笑颜愈开，道：“谱不要没关系，但我想另一样你会愿意收下。”拍拍手，身后宫人走出，怀中抱着一样东西。
一把古琴。
伶舟归神色即冷，看了良久，面沉如水：“……哪里来的。”
再不会看眼色的人也看得出来她此时心情，林见欢仿佛没瞧见般，笑意盈盈道：“我向陛下讨的。”伶舟归冷冷看她一眼，林见欢等着她追问，怎料伶舟归阖眸一刹，看她的目光再没了情绪，无悲无怒，是比平静更深的淡漠。
说来真要给伶舟归的话，不能算送，准确说是还。这一张琴，本就是她的。
林见欢本意就是给伶舟归添堵，看眼下情形，堵一定是添了，她也算高兴，只是莫名没有想象中开心，微微忐忑起来。伶舟归牵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平淡道：“我收下了，谢裳妃美意，身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送。”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再留余地，林见欢干脆起身，笑意未减，出了门却即刻沉下，跟随的宫人也不敢说话。
走出不远，隔墙琴语一声，余韵似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