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再抚了黑猫几下:“我不是。”
黑猫这回无论如何再不肯松开伶舟归了。
默了片刻,伶舟归以为折竹终于知晓了,抬眼看她,却见折竹仍笑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一双眸晶晶亮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伶舟归无言拈下她脸上一根细软的猫毛。
黑猫到底不是送回去的,贵妃身边的侍女亲自来寻。
棹春温婉行礼谢道:“多谢明妃娘娘,望不曾将您惊扰。”
伶舟归面无异样,只是有些为难道:“不曾,只是……”说着轻轻扯了扯身上的‘小挂饰’,黑色的小团子一动不动,甚至更起劲地往她怀里缩。
棹春掩住笑意与讶然,道:“得罪了。”而后伸出手轻轻探向黑猫,捋了捋它本就顺滑的毛。黑猫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放松许多,棹春顺势将它揽回,止了这一场小小的闹剧。
“它平素不肯轻易亲近生人的呢。”再道过谢意,棹春带着一同寻猫的宫人离去。
一切如常过了几日,请安,养病,替太后抄写佛经,时常备些小食喂时不时跑来的黑猫,而后等着交还棹春。贵妃始终称病,依旧未来请安,冉秋还如多年前般,病如丝缠,温和疏离,与所有人都不远不近,林见欢从前就喜欢不痛不痒地找伶舟归的麻烦,这几日倒是不知怎么消停下来,仿佛做着什么打算。至于燕待歌,从前无恩无怨,依旧没有什么交集。
似乎是什么也未变的。
唯一一个春风得意的,大抵只有怀有身孕的怡嫔。有人讨好有人避躲,却皆是隔岸观火。
初雪已落,梅花也初发。
细细的碎雪薄薄覆在花苞上,漫天如撒盐。伶舟归立在花树下,披着雪白的狐裘,默然替梅拂去雪花,两种晶莹触到一起,说不出哪个更好看些。
芜绿在旁替伶舟归撑着伞,几日相处下来,了解伶舟归性子些许,感幸亦好奇。幸的是伶舟归好伺候,脾性也好,对侍女的态度甚至说得上纵容,知她年纪小,会特意给她每日的份例多添些零嘴,不需人侍奉时总放她自己去玩,仿佛对待的是一个小辈。好奇的便是从前听过的传闻,她年纪是小,但却是自幼在这宫中长大的,未来到伶舟归身边侍奉时,也曾是见过她的。
那些无人知是荔枝来的传闻,芜绿当然听说过,毕竟永不缺嚼舌根的人。好奇归好奇,但分寸是分寸,比如现在,她该做的不是问,而是劝。
“娘娘,您还在病中,再受寒不好。”
伶舟归转过脸一语不发,芜绿知她不会生气,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抹冰凉蹭在了自己脸上。
是伶舟归方才拂下的一片雪,隐隐带着梅香。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不过这是红梅,一片素白中,艳得不可思议。
“不凉的,是不是?”
一树明艳下的人,轻轻笑起,清淡似云月长风,愿存梦中。
漏花窗墙边穿过一人,正望见这一幕,怔怔失了神。而后微有些恼火地绕墙而过,阔步闯入伶舟归视见。
像团明烈的火。
林见欢步到伶舟归面前,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来,道:“明妃归来这些时日,我倒不曾好生迎一迎,今日想一叙,不知方便否。”林见欢从来客套虚伪的姐姐妹妹都不肯与伶舟归叫。
伶舟归敛笑,没什么表情,直接道:“不方便。”
林见欢的笑差些挂不住,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道:“盛情莫却呀,你我可有一年未见呢。”
伶舟归不甚在意地继续拂去梅上雪:“我怎觉得你不见我比较开心。”
这是事实,但此时是不能认的。林见欢心一横,突然捉住伶舟归拂雪的手,握在自己手心温暖,假意温柔道:“雪寒。”而后强迫自己道:“一年不见,我甚思你。”其实某种意义上算是真话,不过是想着伶舟归如何过得凄凉,想着想着都能笑出声的那种。
沉默片刻,伶舟归道:“思我如何?”
林见欢青天白日地谎道:“思你回来。”
伶舟归点点头,林见欢以为说动,还不及喜,谁料伶舟归下一刻道:“怕是不见得。”
林见欢的耐性本就不好,何况是对着讨厌的人,见到伶舟归就有火,现下还得低头讨她的好,伶舟归还不接招,火气一压再压,咬唇遏制住,低头道:“以前是我错了。”
伶舟归欲抽手回来,却抽不开,蹙眉道:“你到底想如何?”话声带着几分微妙的嫌弃,好似不想再陪不懂事的孩子闹下去。
林见欢一听到这语气就再抑制不住,她都还没嫌弃她。被伶舟归刺的装不下去,握着伶舟归的手一沉,理直气壮昂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反正你回来也是闲,跟冷宫没两样,帮我新排的舞谱曲。”仇敌多年,虽是她单方仇视,自然是很了解伶舟归的,这么多年磕磕碰碰,就是仗着伶舟归不会计较,更过分的她都做过说过,当然不会在乎这么几句话。
裳妃之所以封裳一字,便是因她的霓裳羽衣舞,一舞不胜风华,名动天下。
巧的也是,伶舟归曲传坊市,多少才俊好琴者,为她一曲赴千里,哪怕是隔着宫墙远远隐闻。
时人曾道二人若能共伴一曲,一奏一舞,必是惊世之作,举世无双。
可惜二人不对付,且彼此都没那个心。
现今林见欢有了,伶舟归没有,她再明显不过地抗拒道:“不要。”
“为什么?”林见欢双目仿佛着了火。
“需要理由吗?需要的话,我们泛泛之交。”伶舟归再次尝试抽手。
林见欢闻言莫名衅笑一声,道:“果然你也一样。”神情不知为何讽刺而失落。
伶舟归不再抽手,道:“什么?”
林见欢深深看她:“我以为你和那些只看身份的人不同,我教坊出身,无人肯看得起我,如不是得陛下赏识沐其恩泽,早已死在坊中。我以为你也不同,可现在看来,你也不愿同我这样的低贱之人扯上干系。”
伶舟归默然半晌,在林见欢松开握住她的手之前反握回去,不是林见欢握住她的力道,若即若离克制有礼,握住片刻后松手,有些不知所措道:“不是,我只是……”
又默了半晌,道:“不愿再弹琴了。你我也确无交集,若定要弹,我只愿为故人奏。换而言之,我谱不出新曲。”
林见欢见过伶舟归很多姿态,淡然的,冰冷的,无惧的,失魂落魄的,冷眼任她挑衅的,多是硬碰硬的时候,没曾对伶舟归卖过软,以致今日才知晓伶舟归还有无措的时候,才知这招对她这般好用。心火消了一些,变成得意的心思。
“我也算你的故人,你得为我奏,哪怕是旧曲。”
伶舟归不语,但不似先前直拒了。
林见欢见缝插针,拿过身后侍女手中捧着的一堆竹简中的一册,道:“这是我多年前收集的古曲,万壑回春,谱不谱没关系。”柔情看向伶舟归,翻脸比翻书快,道:“我今日来,只是想把它送给你。”
一壶天地老,万壑尽知春。
这曲失传多年,取兴于雪,咏其高洁而比拟所志,清韵描雪落至春至,算不上绝响,但也是雅曲中的上品,又在初雪送来,足可见其心意,不论好坏,都是够深的,坏得够深。
“琴箫合奏是不复,琴伴霓裳却还可以,若你愿意。”这话颇有些深意,也是偏锋地提起。伶舟归当初会入冷宫,也与这奏萧的故人推的一把有脱不了的关系。
伶舟归还是不语,沉默着暗了明眸,林见欢知晓急不来,今日目的也已达到,见好就收道:“不管,反正这曲是送来了,要扔要藏都随你。”
“我不愿意,你现在就扔了吧。”伶舟归神情有几分不可说的怅然,又抚上枝雪。
林见欢心知是方才话偏了,没有人喜欢被揭伤疤,然她当然不会歉疚,心生几分奇异的畅快之意,又有几分气,气她拒绝自己。又气又有些畅意,林见欢气哼哼道:“木头!”
撒气地扯住梅枝,好似那是伶舟归一般,欲折下这枝梅,力道却用大了些,撇到一半,一树雪摇落下。
落了林见欢满身,铺了伶舟归满面,霜雪落鬓,有几星挂在了眉睫。
林见欢自己很狼狈,却因伶舟归这被她连累的样子开怀起来。伶舟归不恼,默然摘下一朵因为雪摇落下而显出全貌的早梅,已绽得差不离了,不似其它还含苞待放。
天地素色中,艳绝清客夹在指间,落在林见欢同样染雪的鬓边。
折梅人呆呆立在原地,而雪色远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