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礼克制到何种地步呢,莫说请安,但凡李朔霜所在场合,便绝不用仪舆,请安从来是步来。
惜乎命途多舛。
四妃的位置缺了一席,空缺一载,倒有过不少新入宫的人肖想,最后仍只得原位红眼,先争盼嫔位。
空了一载的降香木椅未落尘灰,主人也依旧是从前模样,不曾更改,除却清瘦了些,恍惚教人觉是昨日才别。
东方渐白,人渐到来,识得的不识得的,都有眼色不约而同地未曾异议,只是不住窃窃私语。上首左右四座已齐,右方二人一个娇嫩似将绽未放的杏苞,毫不掩饰地噙笑娇俏打量,眼中秋水轻漾,另个沉着脸,微微冷笑着咽茶看杯,扫也不扫归人一眼。
左方一病容微憔的清丽女子捂帕轻咳,而后略带忧色歉意对旁座一笑:“老毛病了,妹妹晓得的。”旋即轻柔莞尔:“你总算回来了,真好。”
底下不识得的人早已私语打听到她身份,留神听着上面动静,被惜妃这话认实,不少人心头都是说不清的暗恨。
伶舟归掠她一眼,疏淡眉目添了几分认真,半分也不在意底下的眼神,淡然开口:“天意难测。”
“是难测。”右方忽然插进一道娇软的女声,话是突兀,纯净娇甜的笑颜却看不出一点恶意。
伶舟归淡淡一笑并不再言,右边却又发话:“怎不是呢,若非天意难测,何来的一进一出,易如反掌,一别一载,可见没变的,仍是好福气呢。”不是方才娇软女声,而是带着曼妙如韵的声音。伶舟归看也不多看她一眼,似是未懂她的讽意,目光转向上首唯一的空位。
除此殿主位,那是最高的分位。
冉秋随她望去,解惑道:“贵妃不慎感上风寒,便免了请安。”
伶舟归颔首,轻声道:“惜妃姐姐近来也保重些好。”
冉秋一怔,温柔笑道:“好。”而后叹道:“苦了你了。”
伶舟归直摇头,此时才肯扫看众人一回,通透明澄的目光似一泓无波碧水,而后直视冉秋道:“我不苦,身不苦,心不苦,我只觉苦的是你们。”
冉秋定定看她片刻,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燕待歌依旧娇甜笑着,黑亮的眸中划过一丝莫名光彩,林见欢面无异样,袖下的手指攥紧发白。
门外突然踏进一人,打破了有些绷着的气氛。
先是心情极好地愉笑几声,而后抚着自己微鼓的小腹,道:“嫔妾没来晚吧,姐姐们怎么都不说话?”秀气的眉眼溢出几分藏不住的轻漫,却在望见未缺的四妃之席,从未见过的人时骤然一窒。怎么能,怎么能,她明明……
世上永远不缺看笑话的人,尤其当有着人人皆知的心思时。树大招风,怀璧其罪。
容嫔恼怒记下几个窃笑的人,向上首几人行过礼,妒恨着坐下抚腹慢慢盘算。昨日还做着将要实现的美梦,一朝就被夺走,任谁也不会甘心。
她还有机会,等她生下第一个皇子,她还有机会。
可她只知宫中多年无所出,却不知是如何无所出的。
怪也怪在这里,帝王身体无恙,却有女无子,嫔妃则更不能有恙,否则根本没有机会侍奉。可偏偏就是多年无子,不是无人怀上,而是侥幸怀上的,都因各种巧合没能生下,堕出才知晓,然怪异的不止此事,远未结束,怀过男婴的嫔妃亦会因为种种不幸而亡。怀女也非全然无事,早些年有孕的,绝然难生下来,除去一个帝王未继位时侍妾所出的公主,都是近年才好些。
但那侍妾也早已在生下孩子后不久撒手人寰。
入宫久些的自然知晓这些事,不成文的成了宫中不可谈的禁忌。未见旧人哭的新人,未到己泣时,固然难以知晓。
人既齐,主人也该出现。
李朔霜例行告训几句,半分也未意外归来的人,再由众人吃茶闲话一阵,便轻易放了人。
她惯例如此。
只是不肯多分的目光还是不由在作别行礼,一如昨日般一丝不苟的人身上停留了一刹。
清瘦的背影仍是孤身离去。
“这是急着昭告天下她回来了?”落后的人结伴屑笑,不大不小的声音落进李朔霜耳中,无需看都听得出的嫉妒。
她很清楚不是。
还是一样。她心中道。
一样倔罢了。
学不乖而已。
“主子?”寒衣担忧看着她不自觉嘲勾起的唇角,衬着冷淡眉眼,漠然异常。
李朔霜敛起神色,还是得体的皇后。
李朔霜知道,不代表别人也这样觉得。林见欢踏出宫门,心火阵阵腾烧。交好的嫔妃看着她神色,也不是不识趣的人,都会看脸色,眼观鼻鼻观心,只论些虚之又玄的东西。
没说几句,又拢来几个人,中间的人带着娇俏的笑意,俨然还是没事人的模样,直凑过挽住林见欢纤柔的手臂,附耳道:“我想和姐姐一起赏花。”加重了一起二字,语调软得直教人心生痒意。
话音才落,眼前的一幕使二人步子骤然顿下。
一个年长的厉色女子对前面的人行了一礼,正说着什么。
那是太后身边的掌事,既是她亲自来,必是太后有请了。太后常年礼佛,素不喜喧闹,除宴不怎么见人,都是在殿中修习佛法,而今这人一出冷宫,便急着见。
林见欢袖中的手几乎攥紧到极致,在看到那人随掌事去往慈宁宫方向后猛然再一紧。薄长的指甲划破手心,沁出一点艳丽的朱色,颇胜身后殿中椒墙。
燕待歌注意到她轻颤的手,不由分说拉开一看,娇呼一声,不自觉攥了攥手心,似是在想这到自己身上会有多疼。让林见欢自己拿手帕捂住,挽着人半拉半扯地到一僻静处。
“姐姐何苦呢?”燕待歌眼含笑意道,一张小脸在光影下半明半阴。
林见欢讽笑:“就她不苦,我们都苦。呵,一个丧家之犬罢了,还端着架子装清高!”
燕待歌还是娇娇软软地笑:“那姐姐想不想教她不清高?”
“你有办法?”
“有啊,你看,你现在怎么说,她都不当回事,因为你对她不重要,不重要的人,自然怎么讲都是无妨。”
“那怎么办?”
“她已是丧家之犬,难成气候,可你想教她难过不容易,那位可不许。不过……打蛇打七寸,她这些年也没个亲近的人,我们苦,因为有所在乎,她是不在乎,哪会苦。你将她拉下来,让她在乎,和我们一起,再往她伤口上捅,不就成了嘛。”
“她会与谁亲近。”林见欢仍是讽笑。
“因为没人肯近她,呀,错了,近她的推了她一把,死了。”燕待歌笑的无害。
“她心软,你学学近她那位,不过只伤她,再让她露出一回被背叛的表请,岂不美哉?”
林见欢嗤笑:“你还是这个德性。”却没有反驳,是在思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