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不出意外,他娘应该已经不打算再拿来自己穿的裙子,织料染得不多好,还洗褪色了一大块,但叶浩中意它温暖张扬的颜色,本来想着自己量一量尺寸,试试看能不能将它改成一套戏服。
虽然他是把那叫做戏服,可真要说出算什么戏,叶浩自己也说不出来。
他不演戏,也不多么喜欢京剧、舞台剧这些东西,他只是喜欢看那些表演,看舞台上的演员夸张艳丽又性格各异的造型。他从很早就发觉自己有这样的爱好,哪怕是夜里去村口广场的聚蚊成雷里蹲一部黑白电影,比起剧情,他的注意力也总会集中在主演们的服装上。
他最爱研究那些褶皱漂亮纹理平滑的时髦衣服,觉得它们比俊男美女脸上的妆还要好看。
不过九十年代信息闭塞的小小村落,这样特立独行的爱好还是吓着了成天只知道上房揭瓦的林建华。
乖乖,他睁大了眼,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你……你是男的?!”
他忘记自己是在一棵树的半中间,伸出一条胳膊想冲叶浩打个手势,还没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秤砣似的落了地,也掉进草丛里,扬起一片落叶尘土。
也不怪他这么惊讶了。在那样的年代,有哪个男孩子会穿着一条红裙子?他们没有旁的可以娱乐,无一例外也都是些丢石子玩泥巴打发时间的脏小孩,可叶浩干干净净的,长得文弱又秀气,连头发都像是生得比他们这些男孩刺猬似的短茬更柔软些一样,服服帖帖地盖在脑门上,正好露出那一双安静的大眼睛。
他长得比很多女娃娃都好看,以至于林建华都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个和自己一样带把的。
叶浩也正呆愣愣地看着他。那么大个活人忽然从天而降,把他也给吓坏了。那棵树看上去好高,草丛里什么都有,一截截的枝杈子还有那些棱角尖利的小石头,虫子也爬得到处都是,这人还傻傻躺在原地,该不会是摔伤了吧。
他提着撕裂的裙摆半立起身子来,朝林建华的方向看过去,正望见对方拿一只掌心被划破的手嫌弃地在另一条胳膊火辣辣的擦伤上抹过一把。
叶浩光用看的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喂,别那么乱抹,”他皱着眉爬过去拽林建华那两只不安分的爪子,“很脏,会感染的,你怎么一点常识也没有?”
常识,什么狗屁常识?林建华不耐烦地甩甩手。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疼,他追着村里的看门狗到处跑的时候摔跤摔出来的伤口都比这多呢,拿口水舔舔第二天就结疤了,唯一的不好就是痒得很,老想伸手去抠。
他看一眼叶浩那几根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的指头,心里头的感觉就更怪了。
“你怎么这么奇怪,”他忍不住开口说了出来,“明明是个男孩子,干嘛要装女的?”
“我没有装女的。”叶浩听见他问那句话,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回答,“我是男孩,我不喜欢当女孩,我不喜欢留长头发,也不喜欢扎辫子戴花,女孩喜欢玩的东西我都不爱玩,我只是喜欢这条裙子,想把它的样式改一改,改成我也能穿的,这是我妈的裙子,要是被她抓着我拿她的裙子下剪子,她非得揍我,所以我才躲起来,这不就被你撞上了。”
他那几句解释也交代得十分老实,声音细细的,没什么波动起伏的情绪藏在里头。
说清楚了吧,这应该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虽然还是有点怪,但也应该不难理解才对。
可偏偏林建华就是不理解。他神色一愣,抓着伤口的动作停下来,傻傻地半张着嘴问出一句:“为啥?”
“什么为啥?”叶浩又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林建华还打算不依不挠地损他两句,评价一下他这样“娘们儿兮兮”的爱好。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那样的话了,尽管如此,心里头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可林建华没有,他就和个脑筋没有转过弯来的傻子一样打量了叶浩一阵。
“你干嘛不喜欢当个女的?”他问,“我要是你,就会觉得当个女孩子挺好,把头发留得长点儿,比她们都好看,随便在村里走走,都给咱村长脸。当男的顶个屁,男的好看又没什么用,白瞎了。”
他说得一脸理所当然,把叶浩都给说愣住了。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这样傻兮兮又大白话的发言,除了第一反应的难以置信,最大的感受居然就是想笑。
也太好笑了。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
叶浩忍了一阵,实在没有忍住,松开那只被林建华的血和身上的泥巴弄得脏兮兮的手,就笑了出来。
“原来想当女孩的不是我,是你。”他一边笑一边指着面前的人说。
那可把林建华一下子逼急了。
“你放屁!”他窜起来,动作大到扬起一把枯枝草叶。
他他妈才不想当女孩,女孩子有什么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见到个虫都要叫半天,麻烦得要死,哪里像他,又会叉鱼又会抓青蛙,上树上墙手脚麻利得很,什么不在行?
他原本以为自己干什么都能成,却发现唯独不能在这时候让面前的少年止住不笑。
“你再笑我揍你了!”
林建华对少年扬起拳头,一把推着少年的肩膀把对方整个人摁在地里,大有就要动手揍下去的架势。
叶浩这下倒是不再笑了。可他似乎也一点都不害怕面前个头高出他好些的男孩,他仰面望着林建华,依旧噙着嘴角,好半天忍住了,这才很给面子地回答了个“好”字。
他的一张脸,依然还残留有些许春风般的笑意,细碎的留海落在眉毛两侧以后,林建华才发现原来少年长着一副不笑的时候也天生带着温柔弧度的眉眼,他逆着光,恍然看清那对眼里瞳色很浅很浅的琥珀色的眼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清浅温和,像被太阳晒热过表面的,一脚踩进去却又凉飕飕的溪水似的。
“诶,你,”他举着拳头,突然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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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另一个纯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