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来电话的是已经出院的叶浩。这段时日,他和吴久生两个的关系愈好,时不时都要通那么几分钟电话。
叶浩告诉吴久生,也许这几天会抽出一趟空,到坪乡来看他一次。吴久生笑着说好啊好啊,你也该出来走动走动,毕竟日子眼看着就快到了。
他说的日子,就是林建华出狱的日子,他和叶浩一起一页页对着台历数过的,真的就没几天了。
他料想漫长等待的结尾,叶浩的心情大概也会激动忐忑,自然也随着对方的高兴,一同兴奋起来。
“阿生!”外头有人高声喊起他的名字。这边叶浩的电话还没挂断,门外又有认识的人找来,吴久生匆匆把手放在水龙头下边一冲,带着满手鱼腥味走出厨房一看,居然是工业园新单位的同事。
他们平日里在一个财务办公室做工程项目审计,听说吴久生是坪乡这儿的本地人,家里好像还经营着一间食店,一直也寻思着要到他这来照顾生意,见了阿生出来,一群人也很乐呵,坐下就嚷嚷着找他要菜单。
吴久生一个打下手的,头次在久久烧烤里忙得分不开身去,心里感叹胡达平日里一个人看店到底要怎样才不至于搞得手下焦头烂额。
他挂掉电话,从柜台后边取来店里新印的菜单,像个传菜小弟一样恭恭敬敬站在边上等着伺候这群城里来的大爷。
他们都是相仿年纪,青年男男女女之间相处,也总是轻松融洽。吴久生拿圆珠笔的笔帽往菜单上几样胡达的拿手好菜上一戳,朝同事们挤眼睛说:
“你们就扯吧,什么来光顾我家生意,我看就是宿舍那片儿待得太无聊了,是吧?要我说,还是生活街这边有意思,工业园的食堂和这儿都不能比,你们一试就知道,以后还得常来。”
青年的同事们听了,一阵哄笑,纷纷夸奖吴久生会拉生意做。
他们要了那几样招牌菜,又额外点了啤酒,吴久生到后院里去搬玻璃瓶的时候,店里一左一右坐着的两大桌子人望见了彼此,交换了一回眼神。
这两拨人看上去是那么不同,一桌是在工厂区的流水线上卖苦力的工人,一桌是城里来的专职财务岗大学生,现在共同坐在这间小小的铺头里,倒异样的和谐,好像彼此之间的差异原本也不那么激烈而不可逾越。
不知是哪一桌人开的头,举起了酒杯,相互交换过几个微笑,所有的陌生便都融化在了胡达烧烤炉子传来的浓烈的孜然香气里。
胡达换了三次铁盘才把炉子里的东西全装好,他忙得热火朝天,去后院里搬啤酒的青年却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胡达铲平炉子底部的炭,将湿毛巾往脖子上一甩,推开后院的门走出去一看,发现消失了半晌的青年贴着院墙根下的地方蹲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胡达凑近过去一看,发现青年正前的一捧野草丛里,飞着几只光亮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那玩意儿在儿时的夏夜倒不多么稀罕,只是如今的工业化城市里,处处都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连胡达都忘了,原来世上还有那样会发光的小虫子可看。
吴久生像是第一次见似的,眨着眼睛,盯得入迷。
胡达挨过去,点点他的肩膀。
“要不要我弄个玻璃瓶什么的给你?”
“玻璃瓶?做什么用?”吴久生比划着。
他没听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噢”了一声。
“可以吗?我听说,他们的寿命都很短,发光也只是发一阵子,放进瓶子里,也不过只是保留一阵子,还是算了。”
“我听说厦门有个萤火虫公园。”
胡达看着青年映在微光里的侧脸,对他说起自己看过的新闻,厦门的那个公园,据说萤火虫全是人工养殖,有几万只,和童话里的世界一样,又梦幻又壮观。虽然坪乡附近好似也有个看野生萤火虫的地方,可胡达还是觉得,报道里的主题公园景色要更美一些。
他无所谓是天然还是人工,只要青年喜欢就好。
吴久生看着萤火虫,胡达看着他,看了几秒钟,他没忍住,偏过头去亲了那人一下。
青年没防备,叫他耍流氓似的偷了一回香,倒也不怎么吃惊,只是垂下眼睫一笑,抱怨一句:“我还以为你是认真同我在讲萤火虫,你怎么突然亲我,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怎么还能一心二用。”
“想什么?”胡达反问一句,也没头没尾,干脆耍赖似的不回答了。他走到摞起来的啤酒箱子旁边,帮吴久生搬出一筐啤酒,见着青年拍拍裤子上的草屑,颇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在想最近,似乎什么事也没有为你做过。胡达默默地在心底重复出那句话。
这一次,他便也暗暗地下了决心。
总不能一直让吴久生一个人干劲满满地冲在前面,他虽说是个与社会脱节的人,却也不好这么退缩,况且还是为了让对方开心,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
“我在想,等今年有公休假的时候,我们一道去厦门一趟,去我说的那个公园看看,你想去吗?”
“啊?”吴久生有些愣然。
“厦门啊……”他喃喃两句,“我还没去过呢……坐高铁要几个小时的?”
“我们不坐高铁,就沿着海岸线,沿途看风景。”
“做长途汽车?”青年又问。
胡达笑着摇摇头。
“叔叔为你考个驾照去,年底咱买个车,到时候你想去哪,我就开车带你到哪去,好不好?”
吴久生眼见着胡达像说起什么极艰巨的任务,慷慨就义一般提到学车的事,一个没忍住自己都笑了,可对方眼里又有那般郑重神色,堵着他的心口,叫他说不出第二个别的字来。
“好……”
他只能随了胡达,夏夜里,面前的男人又一次对他许下一句很重的诺言,吴久生隐约察觉到,虽然弄不明白胡达那样害怕开车这件事的原委,却准确地接收到,将之放在了心里,轻轻的,一点风动,像萤火虫的翅膀扑扇着似的,莹莹的一点亮,黑暗里便也有了光和温度,所有的未知都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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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之后便是千禧,写在尾声的童话,会特别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