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突通沉吟不决,几个幕僚和手下都没有提到出兵洛阳救驾,其中的缘由,他是知道的,谁都不想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之下,离开安全的关中,去纷乱的中原冒险。
但是,放着胡人或洛阳不管,那是下策中的下策,很容易在大局受到控制之后,被朝廷秋后算账的。
“将军何必迟疑,圣上未曾蒙尘,我等只要等圣上的命令即可。”有幕僚微笑,不是我们不出兵抵抗胡人,或者勤王救驾,而是我们收到的消息迟了,所以正在做准备。一旦圣上的命令出现,不论是继续镇守关中,还是抵抗胡人,勤王救驾,屈突通再考虑不迟。
“以不变应万变,当如是也。”那幕僚微笑。
屈突通佩服无比“吾有先生在,如得诸葛孔明矣。”能够把当缩头乌龟和墙头草说得这么清新,果然非同凡响。
……
洛阳城中。
数十人敲着锣鼓,一边走街串巷,一边大声的吆喝“杨広无道,滥杀忠臣,我太原李氏替天行道,当为百姓建立万世太平……”
民舍中,一家人仔细的听着,手脚发抖。
“为什么还没有消息?”某个妇人低声道,当日胡雪亭血洗洛阳,不过一日一夜而已,朝廷诸公立刻出面平息了祸患,一切照常,他们这些躲在家里的小百姓受了惊吓,却也多了一些茶前饭后的谈资,为什么这次洛阳的动乱,却一直没有朝廷诸公出面平息呢?都已经七天了!朝廷诸公,圣上,骁骑卫也不管管!
这家人的男子悲哀的看着妇人,朝廷诸公,圣上,骁骑卫,全部都没了,只有太原李氏。这天下还是不是大随不知道,这洛阳城,却不姓杨,姓李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妇人惊恐的问道,一边小心的看着门口,生怕出现贼人破门而入。
那男子沉默,他哪里知道?
金銮殿上。
李建成坐在龙椅上,冷冷的看着大殿中央。大殿中央,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微笑着看着他。
“太原李家多为人中龙凤,老朽能够为李家效力,实乃人生大幸。”那人一脸的真诚。
大殿两侧,好几个人佩服的看着那人,大随朝鼎鼎大名的右御卫大将军苏威,当真是能屈能伸,竟然主动地向一个小年青跪下称臣。
“主公能够谋划大事,能抓住时机,能说动天下群雄,可谓仁义勇信,老朽从未见过如此人杰。”苏威的眼角流下幸福的泪水。
李建成转头看两侧的手下,除了刘文静,都是一些年轻的面孔,说白了,就是个个默默无名,说出来都没人知道。他笑了“苏公若是愿意助李某一臂之力,李某不胜荣幸。”苏威再怎么被称作苏六无,才华和地位却是实打实的,苏威肯投靠他,就是招揽大随其他大臣的活招牌。右御卫大将军苏威都投降了,你们这些小兵小卒再不投降,更待何时?
“老朽当修书数封,为主公扬名,招揽天下英雄。”苏威道。
李建成微笑,怪不得苏威是大随五贵之一,就是会说话会办事。
“那就有劳苏公了。”李建成客客气气的道。苏威重重的磕了个头,微笑着站起,自觉的站到两侧李建成的手下当中,左右顾盼,一脸的遇到了明主,大家都要努力啊的兴奋和幸福。
“主公,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杨広无道,我等当称帝,正名分,得义兵,以顺讨逆,天下必当望风而降。”某个年轻的公子站了出来,大声的道。其余年轻人兴奋的点头,李建成当了皇帝,他们这些人就是大臣,名留青史,开创万世基业。
李建成微笑着,一群傻逼!要是当初你们听我的,只杀杨広杨恕,对洛阳百姓秋毫无犯,老子早就称帝了!得到了洛阳,各处传檄可定。但如今洛阳人都快死光了,老子甩锅给流民都来不及,称毛个帝啊!是不是嫌弃死得不够快?
苏威站了出来“老臣有本启奏。”
一群年轻人用心的学着苏威的仪态和语言,这才是朝廷大臣的言词啊,他们乱七八糟的说话,实在太不像大臣了,苏威老则老矣,无能则无能矣,在朝廷的规矩和礼仪上,还是很有表率作用的。
李建成微笑着看着苏威,道“苏公何须客气,请说。”要是苏威也敢叫他称帝,立马拖出去打死!一群纨绔子弟脑子进水,以为造反就是过家家,你丫两朝元老了,要是搞不明白这点小事情,要你何用?
苏威严肃的道“老臣冒死谏言,主公万万不能称帝!”李建成大喜,苏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一群年轻人愤怒的看着苏威,新人而已,就敢和旧人作对,胆子肥了?
苏威看都不看那些年轻人,道“若主公在洛阳称帝,天下谁人不知洛阳惨案,是主公在背后谋划?洛阳死伤十数万人,天下震恐,主公乃失名望矣。”乱军屠杀老百姓,那是最最最残暴的人才能做的,谁会认为这种人有资格当皇帝?黑的发亮的名头,千万不要自己跳进去。
“天下未定,第一个称帝者定然受天下围攻,主公何苦置自己于火炉之上?”苏威继续道,大随皇帝还在,民心还没有全部丧失,谁第一个称帝,谁就是洗不清的不仁不义的叛贼,何必为了个名分,受到天下义士的围攻?
“苏公言之有理。”李建成道,仔细的看两边的年轻人们,见众人个个深思,终于满意了,找个苏威做枪手,说出他不适合说得话,实在是太对了。
“以老朽看,这洛阳城如鸡肋,得知无味,不如弃之。”苏威继续道,洛阳的作用是政治经济人口中心,现在人都快死光了,还有个作用,不如留给那些流民好了,肯定有流民傻乎乎的以为打下了洛阳就能当皇帝,迫不及待的拿了几根秸秆,编一个龙袍龙冠的,有他背锅,李建成的声望就干干净净,若是操作的好,还能以洛阳救世主的面貌出现。
李建成微笑着看苏威,心中对苏威的欣赏已经荡然无存,唯有一万分的警惕。作为朝廷老臣,两朝元老,果然非同凡响,彻底看穿了他的计划,这种人留着,究竟是利是弊?
“苏公以为,李某当去何处?”李建成微笑着问道,倒要看看苏威怎么看现在的局势。
苏威恭恭敬敬的道“老朽以为襄阳不错,接大河,衔巴蜀,可进可退,乃帝王之资也。”必须装傻,显示能力要有分寸,太有能力的老臣,李建成这种小子会担心镇不住的。
李建成微微一笑,缓缓摇头“不妥不妥。”这苏威是真的没想到,还是装傻?
其余几个年轻人也跳了起来“主公,当取长安!”有关中在手,还怕谁不成?
苏威惊叫道“长安!那是真的好地方啊!老朽怎么没有想到!”佩服的看着那些年轻人,那群年轻人傲然看着苏威,得意之余,又多了几分和苏威的亲近之意,苏威这家伙老则老了,还是很有眼光的,知道他们几个都是人中龙凤,天纵之才,不像家族中的老东西,个个无能,还占着位置不肯放。
李建成确定无疑,苏威是在装傻。他微笑着“好,我们去取关中。”北周的地盘,本来就说好了是他的,只是,这些人全部不知道罢了。洛阳这个烂摊子,就留给那些流民去好了。
“当立刻就走。”苏威这回是真心提醒了,动作慢了,被杨広调动鱼俱罗的兵马杀回来,人人脑袋落地。
“好。”李建成微笑,一群年轻人兴奋的点头,能够衣锦还乡,这才是人生最得意的事情。
“把洛阳留下的百姓全部带走。”苏威继续道,“主公关怀洛阳百姓,与贼人血战数次,救出数万百姓,百姓感主公恩德,定当效死尔!”
李建成看苏威,洛阳人当中有人才,那是定然的,人口也很重要,也没错,但是,这些洛阳人个个都见了他和门阀大佬们观看杀杨恕的,难道会不清楚他和门阀和流民是一伙的?
“李浑能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苏威笑着。
这是要学李浑,颠倒黑白,给自己刷名望?李建成真心觉得苏威还是有用的,太无耻的事情,李建成还有些难度,不够熟练。
“苏公果然是李某的左膀右臂啊。”李建成大声的道。
苏宅内,苏夔焦急的等着。其余几个兄弟也伸长了脖子,不时的问着“应该没事的。”“父亲威望过人,李建成算老几,定然会接纳父亲的。”“没有父亲,李建成就是个草寇,有了父亲,李建成就像是得到了张子房和诸葛卧龙,当成大业,定然会尊敬无比。”
话是这么说,谁的心中都没有底。苏家能够在乱军当中保住性命,已经是祖上保佑,佛祖显灵了,但只要李建成一天没走,谁能保证没有第二次清洗,这么多洛阳百姓都毫不犹豫的杀了,还在乎多杀一个苏威全家?
苏家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抛弃名节,投靠乱臣贼子李建成,别无他法。什么忠义,什么节操,什么骨气,根本不存在。“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论语》中写的明明白白的词句,老孔为了当官就投靠叛贼,苏威为了活命投靠叛贼,那是好的多了,有什么好羞耻的。
苏宅外有马车声响,苏家众人死死地盯着大门。大门开启,苏威淡然的走了进来,身边几个穿着军服的人恭敬的跟随着。苏家的人松了一口气,这是成了?
苏夔微笑着拱手问道“父亲,可能为英明神武,高瞻远瞩,天资聪颖的李氏明主效绵薄之力?”
苏威用力的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惊喜和赞叹“主公何等人也,竟然不嫌弃老朽愚蠢顽劣,以为肱骨,我苏家当满门倾心相报矣。”
苏家众人大声欢呼,脑袋保住了!
……
徐州关卡下,鱼俱罗带着众人恭敬的迎接御驾。
“都小心点!千万不能有一丝的喜悦之情!”笙歌反复的叮嘱周围的将士,更是恶狠狠地瞪着祁蕾,要是在杨広面前闹出事来,一百个鱼俱罗都救不了她。祁蕾鄙夷的看他,这点还用他教?她还等着看皇帝是什么样的呢。
其余将士用心记住,洛阳大乱的消息,人人都已经知道了,谁都能猜到杨広落魄而逃,一定是心情糟糕到了没边,谁敢露出一丝笑意,肯定被杨広认为是嘲笑他,立马拉出去诛九族。
“悲痛!对圣上蒙尘的悲痛!”笙歌叮嘱完了一群同僚,又叮嘱鱼俱罗,一脸面无表情有个用,一定要悲痛,这是最起码的,杨広见了,才会产生知己和自己人的感觉。
“这是最初步的,你们演技高的,要在悲痛中流露出对圣上安然无恙的极度庆幸。”笙歌对几个会演戏的同僚说道,就这庆幸皇帝安全的激动眼神,足以让杨広包含寒冷和悲伤的千疮百孔的心感到温暖,然后重重的提拔。
“能不能抓住机会,看你们自己的了。”笙歌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因为一个眼神一飞冲天,看各人的运气了。
鱼俱罗闭上眼睛,努力培养激动地眼神。笙歌立马制止“鱼老,就你那演技,很容易砸锅的,还是老老实实演好悲痛吧。”多重复杂的感情是需要影帝一般的技巧的,别以为是个人就能演,一旦眼神层次失败,杨広只看见喜悦,没看见崇敬,更没看见温暖,鱼俱罗立马人头落地。
长长的御林军队伍终于过来了,鱼俱罗等人急忙跪下,卖力的开始飙演技。
“鱼爱卿,起来吧。”杨広掀开车帘,大步下了马车,脸上意气风发。
意气风发……意气风发!你丫竟然意气风发!!!
鱼俱罗理解不能,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他膝行几步,颤声道“圣上!”悲伤之感浓郁得空气中都看得见了。
杨広大笑,伸手浮起了鱼俱罗,灿烂的笑着“大随破败,洛阳失守,贼人猖獗,这天下只怕有许多人称孤,许多人称寡。但朕不在意,有鱼爱卿,宇文爱卿,来爱卿在,朕定然能扫平四方,重建大随!”
鱼俱罗激动的点头,死命的掐自己的手心,泪水终于适时的簌簌而下。“圣上有此雄心壮志,老臣即使肝脑涂地,也誓死跟随!”
杨広放声大笑,扯着鱼俱罗的胳膊,大步的走进关卡。眼前徐州山川起伏,关卡林立,雄兵万千。
“朕,有徐州城在,有千万将士在,定然重振乾坤!”杨広展开双手,面向太阳,自信无比,属于他的时代,终于开始了。以后谁敢架空他的权利,谁敢说他不如杨坚,谁敢对他不恭敬?
“开天辟地以来,除了秦始皇,谁都没有资格和朕比肩。”杨広微笑着看着太阳,深深的感受到了身为天子的尊荣和权力。“当朕灭高句丽,剿东西突厥,平吐谷浑,秦皇汉武见了朕,唯有仰望而已。”
宇文述和来护儿看着对着太阳张开手臂,豪情壮志在胸的杨広,微笑着,仰慕着,遍体生寒着。这样的帝皇,真的可以信任?
祁蕾看着杨広,用蚊子一般的声音道“彼可取而代之!”
笙歌神奇的听见了这么低的声音,转头狠狠的瞪着她,小女孩就是不知死活,这种话能够在现在说吗?回头抄书一百遍啊一百遍!
……
荥阳。
高颖和贺若弼反复思索,到底要不要称帝。
“各有优劣。”高颖认真的道,称帝,定然是要背上不仁不义的反贼名声的,但是,第一个称帝带来的对天下的轰动效应,对人才的吸引力,却也不是盖的。
“尤其是我们打起兴复北齐的名头。”贺若弼道,复国的名头足以掩盖叛逆,别人造反为了自己的私心,能和为了恢复故国的公心相比?那是真正的忠义好不好!
“会有一些北齐的故旧之人赶来。”高颖计算着,北齐的人其实还有很多留着,他对一些门阀也手下留情,对方怎么也要派人过来应景的,有这些人撑着,这北齐也有些像样子了。
“你我联手,这地盘也不是问题。”贺若弼微笑,占据了五大粮仓,就有争夺天下的资本。
“只是有几个人的动向必须摸清楚。”高颖看着地图,微微皱眉,张须陀,罗艺,杨恭仁,李浑,这些人手上都有兵马,必须摸清楚他们的动静。
“罗艺不用理会。”贺若弼不屑的道,杨広重用罗艺,就是杨広毫无眼光的明证。“罗艺绝不会放过自己当老大的机会。”忠心度?罗艺从来没有这个东西。
高颖看着地图,道“萧瑀定然不会称帝。”别看萧瑀是主谋,其实萧瑀的实力最弱,手上几乎没有兵马,唯有一颗算计别人的心。这种人只敢躲在暗处,不敢明刀明枪的,多半会继续打着辅佐杨暕的旗帜,慢悠悠的清洗杨氏亲信,安插萧氏的人手。
“他只会春风化雨。”贺若弼也是鄙夷,文臣就是文臣,争夺天下根本没用。
“不知道杨轩感怎么样了。”高颖忽然叹息,想到了杨轩感和胡雪亭。
贺若弼摇头,竟然已经下了死手,就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以后再见,只是敌人。”
高颖苦笑,贺若弼难道以为他想的是照顾故旧的子弟?果然贺若弼只是一个猛将,却做不了大将。高颖想的是,杨轩感若是没死,会在哪里重建骁骑卫,张须驼就万万不会投靠别人,甚至关中就未必会彻底倒向李建成。
“有利有弊。”高颖微笑,恢复北齐是个非常大的诱惑,所以他舍弃一切,奋力的吃下了诱饵。但是,恢复北齐之后,难道就停步不前了?
李建成的北周只怕毫无影响力,又有张须陀在雁门关盯着,有杨恕杨轩感在并州的声誉,李建成的关中只怕不怎么服帖。
萧瑀的南陈就更可笑了,根本不堪一击。只怕稍有失误,立刻就被杨広直接灭了。
“恢复北齐,以高士廉的子孙为帝,征兵,防备东突厥,高句丽,杨広。”高颖下定了决心。高士廉的儿子有好几个呢,个个是正宗的北齐高氏皇族血脉,以他们为帝,名正言顺。“老夫立高履行为帝。”
高颖想的很清楚,若是挑个小孩子当皇帝,白痴都知道是傀儡,直接让成年的高履行做皇帝,除了兵权,其余权力全部给他,高颖作为顾命大臣,若是能因势而起,夺取了天下,自然可以让高履行禅让,若是只能保住北齐天下,甚至败亡,那么他也能作为诸葛孔明一般辅助少主的超级大贤能,名留青史。
“一切只有走着瞧了。”高颖叹息,无论如何,这天下的百姓再经历了大变之后,终究会得到比杨広好一百倍的皇帝,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