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胡雪亭完全找不到重点。
大厅中,诗朗诵还在继续。
大随朝顶尖的诗人薛道恒写诗是好的,只是太不会做官,得罪了皇帝杨広,这官位就在四品五品上反复的起伏,时时刻刻都会被罢官。这也就罢了,人家薛道恒自有文化人的节操,不为五斗米折腰,而且这四品官,也已经是高官了,羡慕死一大群一辈子达不到这个程度的小官和平民,但是,薛道恒最糟糕的是,不会教育子孙后代。
薛道恒一堆子女,各个从小饱读诗书,三岁识字,七岁吟诗,人曰神童,可惜,到了二十七岁,写的诗词也就比打油诗强上那么一点点,想要靠诗词出名,那是断无可能的。诗人天赋,不是想点就能点的。
既然写诗不成,有个四品官的老头子,好歹混个官当当啊,结果薛道恒一群子女,甚至子女的子女,各个学会了薛道恒的臭脾气,把诗词天赋看得比一切都重,知县知府?那是臭狗屎!
薛家的子孙,岂能去这种衙门里鱼肉百姓?薛家的子孙要想从政,要么去翰林院,那是清贵的地方,见得都是才高八斗的人,符合薛道恒家传渊源,要么去御史台,那叫文人风骨,铁骨铮铮。
什么?还要薛道恒递条子打招呼,开后门,才能让薛家的子孙后代当官?岂有此理!薛家的子孙都是才子,要走科举出身!
然后,薛家的后人年年考,年年名落孙山。
薛家的才气被薛道恒吸收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办法遗泽给子孙后代一丁点了。薛道恒起初还满不在乎,当官是小道,写诗才是大道。
直到薛道恒看看自己的年岁,六十几了,马上就要奔古来稀了,家里没产业,没田地,穷得叮当响,眼看要是自己一挂,儿子孙子说不定就饿死了,终于开始想着给子孙后代谋一些实际的官职了。偏偏薛道恒高傲了一辈子,舍不下脸皮苦苦哀求,想到了一个绝招,让最出色的孙子薛浩天,见到有朝廷大臣办宴席,就立马凑上去吟诗,不为别的,就是想要让那些老臣子们记得,还有薛道恒这个老朋友在,认真提拔一下薛家的后代。
“然后,这个薛浩天不肯当小官?”胡雪亭问道,看看薛浩天依然平民一个,就知道结果了。
杨恕叹气,大随朝起码七八成的官员都是门阀举荐的,不需要通过科举,给薛浩天一个知县的职务,杨恕以及一群老臣子还是可以的,杨広就算再看薛道恒不顺眼,也不至于去找一个小知县茬。
但是,这薛浩天竟然嫌知县官小,不是四品官,竟然绝对不要。用薛浩天的话来说,“吾是要做新一代诗圣的,岂能有做七品官的污点,某如何见人?”
薛道恒一身傲骨,不食人间烟火,果然推荐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二傻孙子。这就怪不得一群老朋友帮不上忙了,这大随朝可不是他们这些老臣子开的,想给什么职务就给什么职务,僧多粥少,杨恕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只能给了个正六品,想再往上,还要亲儿子九死一生的去边关镀金,怎么可能薛道恒一句话,就随便给他孙子正四品。
“所以,这个家伙就想一首诗词一句开场白一件衣服一个表情,从二十岁混到八十岁了?”胡雪亭大惊,这是高难度的,脸皮不够厚,根本做不到。
杨恕怒视胡雪亭,说得好像你的脸皮很薄似的。
杨轩感居然替薛浩天说好坏了“其实,这个薛浩天的才华还是有一点的。每次朗诵完了薛道恒的旧作,他都会当场写一首自己的新作,虽然比不上薛道恒那样的顶尖诗作,但中下水平还是有的。”别看是中下水平,看看薛浩天的年纪,能有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胡雪亭瞅瞅杨轩感,同病相怜,纨绔子弟联盟,简称裤链。
杨轩感死死的盯着她,哪一天找个机会切磋一下,以武会友,打得胡雪亭变成猪头,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大厅中,薛浩天已经朗诵完毕,徐徐的睁开了眼睛,精光四射。
一群大臣热烈的鼓掌。“薛道恒的诗词,百听不厌啊。”“有薛道恒的嫡孙吟诗,果然是人生一大享受啊。”“薛道恒后继有人,薛家将一门二诗圣矣。”“羡煞老夫也!”
薛浩天微笑着,风度满满的缓缓点头示意,然后开始第二个固定环节。
“今日司徒府大宴宾客,盛事矣!诸君不如吟诗以记之,不负杨司徒盛情。”
一群大臣点头赞许,既然不能让老朋友薛道恒的子孙当四品官,那么让他多表扬,做个名满大随的三流诗人,享受文坛清誉,就是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几个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想起这次轮到哪一个大臣做托儿了。
户部侍郎站出来,大声道“薛家小郎君的提议真好,吾等不妨召集吾等不孝子孙,共同作诗,共贺盛典。”
这么一来,这大厅显然就小了些,场景也不适合,众人转到花园中,放了上百张案几,安置了笔墨纸张,等待官员们的子女入场写诗。
“我来试试。”“我也献丑了。”
这种表现自己的场合,微微自以为有点才华的,就急切的进了场地,苦思诗词。
胡雪亭寻了小雪岚和张夫人等人,只管坐在一边看戏。
“你又闹出事情来了!”张修闻和官员的儿子们,一直待在偏厅,此刻与张夫人在花园碰面,才知道胡雪亭又不安分了。
胡雪亭乜他,想找死?
“哥,要不你也去试试。”张雨宁怂恿张修闻入场,张修闻用力摇头,藏拙还是会的。
“姐姐,我有好好吃的糕点。”小女孩爬到胡雪亭的膝盖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压扁了的糕饼。
“好啊,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胡雪亭搂着小女孩。
“好啊。”小女孩欢笑。
“胡雪亭呢?”高颖在远处大喊,一大群人看了过来。“你不是谈笑有鸿儒吗?也去写一首。”
胡雪亭远远的看高颖,惊讶极了“真没想到,我就说了一句真话,高太常卿是个不肯给红包的小气鬼,高太常卿竟然耿耿于怀,打击报复了?”
高颖嘿嘿的笑,气得要死,竟然有人这么坦白的。
杨恕拍案而起,怒道“住口,高太常卿岂是不肯给红包,还要打击报复的小人!高太常卿是何等样人,与你一个小女孩计较,岂不是和你一样小鸡肚肠,没有涵养,没有风度?高太常卿绝不为也!”
高颖斜眼看杨恕,这红果果的当面嘲笑,是吃定他不能不要脸面了?
高颖哈哈大笑“知我者,胡雪亭也!老夫今天就是吃了亏,必须打击报复你,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杨恕仔细看高颖,真没想到,高颖也能彻底不要脸,那就没办法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胡雪亭看看周围,一大群人都盯着她,个个面带微笑,高颖更是开怀大笑,一脸的老夫不要脸,欺负你就容易得很。
不行!必须打脸打回去!
“好啊,那就写诗吧。”胡雪亭一脸的娇羞,心里狂笑,竟然敢让穿越者写诗?哇哈哈哈!这是最经典的打脸场景啊!
张雨宁扯住胡雪亭的衣袖,你还年轻,不要想不开!
胡雪亭拼命挣扎“放手!看本座一秒打得高老头的脸嘭嘭的响!”
张雨宁懂了,早已准备了枪手?那就放心了。
高颖看到胡雪亭掩饰不住的得意,也懂了,冷笑几声,果然女孩子赴宴,人人都会雇佣枪手写诗歌啊。
“等她写完了,玩死里揭穿她抄袭!”高颖下令,胡雪亭太嚣张,必须打打她的气焰,否则小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容易吃亏。
胡雪亭大步进入场中,走到案几前,嘴角露出了冷笑。是写一首李白的,还是杜甫的,起码也是白居易的,再不行王勃的滕王阁序,也能拉出来用用。
“以后不要叫我胡雪亭,要叫我胡诗圣。”胡雪亭傲然看着周围,淡淡的道。
所有人都懂,这是有枪手写了高水平的诗句,正好符合眼前的场景。一群人纷纷思索,到底是找了谁做枪手,胡雪亭这么有把握呢?
胡雪亭拿起毛笔,淡定的蘸了墨水,高高的提起了笔,脸色平静中带着自信和嚣张。一群人紧张的看胡雪亭,只等她落笔。胡雪亭慢慢的闭上眼睛,神情严肃,然后又放下了笔,双手负在背后。
“哇!这是要当场吟诗?”一群人怒视,太装逼了!
胡雪亭缓缓的张开嘴“你叫我写我就写啊,我就是不写,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群人傻傻的看着胡雪亭,不知道胡雪亭搞得哪出戏。
张雨宁惊讶极了,胡雪亭刚才的表现,一定是有些货色的,怎么忽然萎了?
胡雪亭看着太阳,闻着清风,长叹曰“文抄公可耻,吾不为也。”
杨恕笑了,机智。
高颖笑了“胡雪亭,你过来,老夫佩服你一次,给你个红包。”
张雨宁能看出来的,一群官场老油条自然人人都看出来了,胡雪亭能悬崖勒马,果然不同凡响。
“是啊,能够悬崖勒马,胡雪亭还是个知道羞耻的。”杨轩感松了口气,文抄公很容易被揭穿的,毁了盛名之外,还毁了做人的基本原则,太不值得了。
“胡某光明磊落,这种偷鸡摸狗的下作事情,胡某绝对不做的。”胡雪亭挺起了胸膛,骄傲无比。
场地中,薛浩天捏着毛笔,脸上闪过一丝凶厉的青色,一滴墨水滴在了白纸上。他淡淡的放下毛笔,换了纸张,脸色又恢复了高傲和自信。
胡雪亭背负双手,迈着方步,一步一步的走回场外,神色间微微有些萧瑟。
“也不算丢人,起码人格还在,虽败犹荣。”杨轩感急忙安慰她,只要人格不坠,总能站到高处,仰望天空,俯视大地。
胡雪亭震惊极了“轩轩,你爹几次让你去种田,你真的该考虑一下,否则老杨家迟早满门抄斩!”
“是啊,轩轩,我和你爹说说,你还是去种田吧。”高颖真诚的道,“我和你爹斗了一辈子,也算亦敌亦友了,实在不忍心看到杨家毁在你的手上。”
“轩轩!轩轩!”小雪岚抱住杨轩感的腿欢快的叫。
杨轩感恶狠狠的盯胡雪亭“我又哪里出错了?”
胡雪亭长叹“本座手里有跨越时代的超级宏伟诗句,这没错,你猜对了。”
杨轩感瞪她,所以才说,没有做文抄公,是高尚的!
“高尚个!”胡雪亭鄙夷,“若是能凭借一首传世佳作,登上诗圣的宝座,千古传唱,万世留名,胡某立马毫不犹豫就做了!不说以后会怎么样,起码把我一身黑的形象,搞成一半光明刺眼的像天堂,一半黑暗深邃的像地狱,号称左手救人,右手杀人,笑的时候像魔鬼,哭得时候像天使,名声大振,黑□□丝通吃,有什么不好的?”
杨轩感有些茫然,既然你想得这么美妙,那为何不做呢,是枪手准备的诗词力量不够?
胡雪亭死死的盯着他“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我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杨轩感怔住了,啊?
“整个洛阳,谁不知道我连字都认不全,一手字歪七歪八就算了,还经常缺少比划,基本属于字都不会写的文盲。
你丫认为,一个文盲能吟出可以流传百世的名句吗?傻瓜都会知道是抄袭的!”
杨轩感终于懂了,只觉胡雪亭的心肝脾胃肾,真是和他不一样。
“我若是贪图打高老头的脸,贪慕诗圣的名头,贪图可能的好处,现在我就是全洛阳都知道的文抄公。我的名声本来就够黑了,不差文抄公这种温情脉脉的臭名,倒是黑不到哪里去,但是,我为什么要没有一点好处,却努力的抹黑自己?无聊闲得慌,我宁可去洗煤球。”胡雪亭干脆把所有道道讲透,免得杨轩感又胡乱猜疑。
高颖笑“老夫佩服胡雪亭的,不是她光明磊落,进了朝廷,最不需要的就是光明磊落。老夫佩服的,是她不为打老夫的脸诱惑,不为诗圣的名头吸引,当机立断,时刻权衡利弊,不意气用事。”
杨轩感冷冷的瞅瞅胡雪亭,又瞅瞅高颖,在这两个家伙的手里吃亏多了,绝对不能相信他们一个字。这件事有什么深邃文章,必须自个儿回去反复深思,否则又上他们的大当。
杨恕站在不远处,微微叹气。薛道恒找不到能继承家业的才子后人,杨恕也有同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