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蕾将几文钱塞在她的手里,又取了一锭银子塞给她。“这几文钱的打赏你只管交给了你父母,这锭银子你藏好了,莫要被找了出来,也莫要给你弟弟知道,有机会就上街给自己买些好吃的,有机会就去读书。”
她看着那女孩子盯着银子的震惊眼神,终于道:“要是你有胆量,就去找县衙,说你想一个人迁移去江南读书,县衙一定会帮你的,在江南,你吃饭不会有人打掉你的筷子。”鱼俱罗站在走廊中,听着祁蕾说话,微微的捋须,他有个好孙女啊,虽然不太聪明,虽然有些莽撞,但是是个好孩子。
笙歌走了过来,鱼俱罗做了手势,悄无声息的带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都安排好了,明日去其他马车行换车去洛阳,然后我们在洛阳再次换车去江南。”笙歌道。
……
鱼俱罗等人过了长江,微笑着转头看身后的滔滔江水,大越朝的追兵打死不会想到他们竟然敢回到长江以南。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那是瞎说的,你们可要打起精神来。”笙歌看看一群有些得意忘形的同伴,低声的提醒,别以为大越朝不会严查眼皮子底下,要是他们稍微露出一丝破绽,无处不在的大越朝百姓和官员分分钟就会抓了他们砍下人头。
田埂之上,一个年轻的女官大声的训斥着属下:“……你眼睛瞎的啊!公文上写着要建造水车,你为何不建造?”那个属下的头都不敢抬,小声的道:“我见这一代没有什么人烟……”那女官更生气了:“工部下发的公文,什么时候轮到你自作主张了?你以为工部的官员都没有你聪明,只有是世上最聪明之人?”
笙歌打着眼色,一群同伴小心的低头而行,鱼俱罗却多看了那那个年轻的工部女官员几眼,看她的服饰竟然是从三品的高官,那在六部
就是侍郎级别了,此人就是大越工部侍郎余阿福?堂堂工部侍郎竟然跑到小地方管水车的建造,这究竟是亲力亲为,还是手下缺人,或者更严重的不懂放(权),就有些难以决断了。
祁蕾看也不看余阿福,只管向前走路。鱼俱罗微微的叹息,祁蕾挺直了腰板走路,这是不肯被同样是女子的余阿福比下去啊。他也转过了头,不在看田野间的事情,微微有些萧瑟,这工部侍郎跑到小地方关注水利,终究是很有些震撼的。
众人赶了几日,一路上变了几次方向,进了一个小镇。
长江以南的小镇都有些类似,房屋建的比较低矮和密集,地上的排水却做得非常的好。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孩童在巷子中追逐打闹,街道两边的百姓由得孩子们乱跑,淡定的坐着手中的活计,哪怕被踢翻了什么竹笼,也不过是大骂几句,便伸手扶了起来。
鱼俱罗负手慢慢而行,能够见到百姓幸福的生活,终究是一件好事。
“这长江以南,比中原好得多了。”他指着结果快乐的跑来跑去的女孩子对祁蕾道,长江以南是大越国的基本盘,这弃儒废儒之事做的非常彻底,女子不上桌或者上桌了却没菜吃的事情是不会有了。
远处,一个女孩子的哭叫声传了过来。“娘亲,不要打了!”
众人砍去,一个大肚婆四处的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拼命的躲闪,四周围了好些人,也没人劝,反而有人故意挡住小女孩的去路,任由她被大肚婆追打,好些小孩子挤在人群中,胆战心惊的看着,脸色惨白。
“这就是比中原好得多?”祁蕾盯着那哭喊的小女孩说道。鱼俱罗只觉脸上热辣辣的,微微叹息,这江南对男女的问题其实与中原没有一丝的区别,朝廷可以拿刀剑达到弃儒,但终究管不住没有男子,一家人就没有壮劳力下田干活的现实问题,这生儿子在民间终究是比女儿有市场啊。
周围的百姓有人大声的道:“三娘子,下手狠些,不打不成器!”祁蕾转头看那人,只觉这江南之人比中原之人更加的恶心。
又是一个百姓叹息着:“竟然逃学去玩,该打,该打!”另一个百姓扯住自家儿子的耳朵,厉声道:“看见了?要是你敢逃学,我打死了你!”有百姓大声的笑着:“不用打死,你儿子就算读书不成,还能种地嘛。”那教训儿子的百姓书不成,老子就活活打死了你!”种地?种地有什么出息!
祁蕾和鱼俱罗互相看了一眼,这事情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祁蕾扯住一个看热闹的百姓问道:“这是出了何事?”那百姓一脸的叹息:“唉,这不是遇到个不听话的孩子吗?整日就知道玩,看格物就打瞌睡,考试次次垫底也就罢了,多读点书,知道一些事理也好啊,竟然为了玩耍逃学,这孩子再不打,哪里还有前程?”
祁蕾小心的问:“这家的儿子呢?”为了读书不上进打女儿,不代表就会在同样情况之下打儿子。
那被问的百姓撅嘴:“喏,她家还有两个女儿,在那里呢。”祁蕾看过去,两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子站在人群的前面,手里捏着书本,惊慌的看着大肚婆打那女孩子。
“这两个小的就不错了,从小念书,都要超过她们的姐姐了。”有百姓探头过来插嘴道,小镇就这么点人家,学堂更是只有一个,谁不认识谁啊。
“三个女儿,这第四胎,该是儿子了吧?”祁蕾故意道。
一群邻居摇头:“她运气好,第四胎又是个女儿。”
运气好?祁蕾有些不明白。
几个百姓笑了:“刚从中原移民过来?”祁蕾用力点头,是啊,是啊。几个百姓笑:“生儿子有什么用,当然是生女儿好
!”有人更愤怒的看了一眼自家的儿子,只觉可惜至极。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了书就能考科举当官,男女有什么区别?”一群百姓嗤之以鼻,女儿文静的多,比儿子更能静下心来读书。
“知道上一届科举中有多少女子成了贡士?三十一个!”百姓们大声的道。
“在两百个贡士中只有三十一个女贡士,是女子科举不如男?”有百姓反问道。
“当然不是!要不是我长江以南地区识字的女子都早已进了朝廷为官,这比例说不定就会反过来。瞧着吧,两年后又是科举年,适龄考生男女各半,今年女子的比例一定疯狂增加,一举超过男子。
”那百姓道,附近的百姓用力点头,好几个百姓恶狠狠的看着自家的儿子,臭小子整天就知道玩,一刻停不下来,学堂夫子一直叹息这科举童生试一关只怕女学子都能过,男学子有一半要等第二次。
“这个……其实等稍微长大些,那些男孩子开了窍,读书还是很不错的。”祁蕾有些尴尬,这些民间百姓粗暴把读书的能力直接用性别划分了,只怕过几年就会失望。
“这童生试都过不去,哪里还有未来?”笙歌插嘴道,他看着祁蕾有些不服,认真的道:“科举是有年限的,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或三年一次,或五年一次,错过了一次就是耽误了三年,哪怕三年之后男孩开窍又如何?女孩已经在考秀才了,男孩还在考童生。”
一群百姓用力点头,遇到了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时间金贵,迟了三年,一个都升官了,一个还是平民。
“而且,这科举一年比一年难,那是大势所趋。”笙歌又道。“这天下百姓以前学的都是四书五经,这四书五经与格物道的最大区别其实是思维角度的不同,格物道讲究逻辑,而四书五经不讲逻辑。”
笙歌微微叹气,孔孟之学中哪有逻辑啊,感性的不要不要的,这习惯了感性的写激昂文字的书生去学枯燥的靠逻辑发展推动的格物道,以前孔孟之学学得越好,学格物道就越是艰难。
“但随着格物道的普及度越来越高,百姓就越发适应从感性的四书五经转移到理性的格物道,这格物道的掌握度就会越来也高,而每年科举也就取这些人数,考试的难度自然会越来越高了。”笙歌还没有说在社会稳定之后人口暴增,导致竞争的基数更加的大。
一群百姓佩服的听着笙歌的分析,转身就揪着自家的孩子走人。“还看什么热闹,没听说要是不早早的中了状元,以后就别想了吗?”“给我回去做十套试题!”
某个人泪水长流,悲催的,生了三个都是儿子!
“唉,真是可怜啊,生个儿子有个用,不好好读书,早早的考上了科举,以后难道去种田吗?”百姓们叹息着。要是真的考不进科举,只能去农庄种田,这男女的劳力差距又不大了,田庄虽然多是男子,但女子多些的兔舍猪舍也不是轻松活,体力消耗总量也不小,最终得到的银钱和伙食男女基本相同,那生儿子还有个优势?
大越国长江以南地区的男女比例渐渐趋向于相同,生女儿反而更光荣些。
祁蕾莫名其妙,胡雪亭没有推崇女尊啊。
“就是光荣些。”某个百姓得意的道,散发着小百姓的机灵。
大越朝男女在学习,工作,经商,科举,仕途上都有相同的权力,这男女平等的夸世代玩意儿百姓们是不懂的,但百姓们却机灵的发现了漏洞。
“我大越朝皇帝是女的,当官的女的也不少,细数数侍郎级别的女的比例简直是高到了爆表,大越朝现在只封了四个王,全部是女的,各路卫军大将军也出了四个女的,谁都知道再过二三十年侍郎们当
了尚书,这天下就真的是女人当道了,女子考科举当官经商说不定还有些照顾,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同样的条件之下,难道还要选那些臭男人不成?”百姓们得意的扳着手指计算生女儿的好处,只觉这生了女儿就是赢在了起跑线上,一些男孩子缩着脑袋,深深的感受到了被歧视。
笙歌抖了一下,身为男子的尊严有些被踩到了脚底板,这世道难道真的会走向女尊?鱼俱罗嘿嘿的笑,怎么可能,男子为天固然不对,女子为天就对了吗?胡雪亭断然不至于如此无知。
祁蕾想了想,终究有些不放心,又故意问道:“没了儿子,这自家的田地怎么办?”农庄是农庄,私人的是私人的,自家的田地总归需要壮劳力的。
“大不了不买私人田地咯。”一群百姓轻描淡写。
这些不仅仅是祁蕾,鱼俱罗和笙歌的眼珠子都突了出来。华夏农民对田地有着无比执拗的依恋,纵然海枯石烂不曾改变,这到了大越朝竟然不要田地了?
“买田地就是为了不用交佃租,能够多收一些庄稼,能够吃饱了饭,在灾年的时候家里有些存粮。”百姓们坦诚无比,对田地的依恋就是出于生存的需要,有饭吃是第一要素。
“在农庄干活虽然辛苦些,从早忙到晚,但吃的饱,吃的好,工钱也多。”百姓们道,只要学好了洛阳话,听管事的吩咐,这农庄真是好地方,天天有肉吃,地主家都没有农庄吃得好。
“工钱也多。”某个百姓乐呵呵的在人群中找着人,某个男子努力的蜷缩身体,依然被其他人找了出来。
“你问他好了。”一群百姓笑嘻嘻的,这个被扯出来的家伙是整个镇子第一个学会洛阳话,昂首挺胸走出农庄,重新取回了自己的田地,还又用农庄赚的银子多买了一亩多地的强者,结果很快就成了被众人鄙视的倒霉蛋。
“他没有我们吃的好,一年赚的钱也没有我们多。”有人大笑,那倒霉蛋缩成了一团,一声不吭。农庄的优点在于不论种地还是养殖业的土地都是大面积的,容易量产,又有专家指点,提高效率,粪肥也能互相调动,高效利用,农庄的工作安排更是密集的很,不同季节种植不同的农作物,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光。规模化和计划性产生的效果最终被无限放大,产生了质变,收获远远超出了普通单干户的想象。
而那些自己买地的人则因为田地面积小,无法大规模种植,更不够面积做畜牧业,农产品在农庄的量产低价的冲击之下,个人单干的利润极其薄弱。那倒霉蛋买了地,越过日子越亏,只能又央求着回到了农庄。
“这样也行?”祁蕾惊讶的道。
“也行,但是这私人的就田地有些尴尬了,要是一段时间空闲,就会被朝廷作为荒田收回,想要保住了自家的田地,那就只能辛苦的做两份工了。”一群百姓笑着,还好私田若是只种粮食的话一年当中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其余时间都可以在农庄干活。
“终究是种自己家田地的时候吃了些亏。”有百姓计算的很清楚,打理私田的时候会吃的很差,收获的银子也没农庄多。
“这是朝廷打击私产?”笙歌和鱼俱罗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忧心忡忡,这大越朝还是需要多看看,躲在徐州看不清楚,到了长江以南才知道很多细节诡异的很。
“等我有了钱,我就买一百亩地!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农庄做,我就不信不能翻身了!”那倒霉蛋被歧视久了,终于爆发,不就是因为田地少才造成了地主家的利润还不如打工吗?“农庄庄主对我说了,只要多买田地,按照农庄的办法做,一定会比农庄更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