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女子鼓起勇气,热情的招呼:“王奶……官老爷……请上座,民女是陈家的陈清美,是陈彦博的姑姑。”王奶妈听得姑姑二字,又见几个女子脸上并没有焦急,唯有谄媚,就觉得这事情只怕并不怎么着急,救命什么的定然是想岔了,而且说不定与陈家无关,陈清美很有可能是为了夫家来求官了,考虑到陈清美的年纪,说不定还是为了子女来求官。
王奶妈微微的笑了笑,这种拐弯抹角的故人其实也容易打发,只要品行没有问题,她可以安排给个衙役什么的职务,再不济农庄当个管事还是很容易的。若是贪心想要当正经的官员,那就免谈了。随便翻出当年陈彦博悔婚的旧事,就能让这陈彦博的姑姑吓得跪在地上。
“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王奶妈道。陈清美等几人畏惧的看着王奶妈,只觉官气逼人,竟然都不寒暄了。王奶妈却是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寒暄,跟在胡雪亭身边往来见的不是虞世基等大官,就是佘戊戌等亲密的像自家人,谁都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寒暄上,向来是有事说事。
陈清美赔着笑道:“我在历阳的街上听了些谣言,不怎么好。”住了嘴,眼巴巴的看着王奶妈,话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王奶妈应该理解了吧?
王奶妈一点点都没理解,谣言?什么谣言?
陈清美不太敢说,支支吾吾了半天,王奶妈终于听懂了,是处斩杜如晦的时候惹出的“绯闻”。
“街上都在说,圣上与杜如晦只怕是两情相悦,却碍于地位,终究……”陈清美挑了个比较温和的版本。王奶妈已经懂了,民间最喜闻乐见的就是大人物的桃色新闻了,想必把胡雪亭与杜如晦之间传得万分的不堪,什么胡雪亭始乱终弃,什么杜如晦始乱终弃,什么胡雪亭杜如晦后花园私定终身,什么一帝一臣日夜相对,日久生情,什么胡杜二人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前进,终于因为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什么杜如晦虽然深爱胡雪亭,但故主之情难忘,杜如晦义字当头,与胡雪亭相爱相杀,说不定在三五好友之间,关上门后还会有些色(情)版本。
王奶妈心中苦涩,这种情况她早就猜到了,也小心的建议胡雪亭处理一下,可是胡雪亭哈哈大笑,根本不在意,她在丹阳仔细的查验,也没有听见什么谣言,还以为是她多心了,没想到那是丹阳人作为帝都百姓觉悟高啊,过了长江就谣言四起了。
“我还有事,若是只为了这件事,我就回去了。”王奶妈没有心情再寒暄个把时辰。陈清美急了,小心的道:“……官老爷……我家儿子……”
“求官,还是犯了事?”王奶妈直接问道。
陈清美只觉官老爷做事真是一点都不懂得遮掩,气魄太大了,急忙道:“求官!”
“把名字给我,若是有才,我自会安排。”王奶妈道。
“是,是!”陈清美喜上眉梢。
王奶妈回了宫,急急的派人去各地调查,果然丹阳之外各地都有谣言,不堪的占了十之八(九)。
王奶妈气愤不过,只觉都怪二小姐,竟然当众胡扯,这可坏了小小姐的名节了,等二小姐与小小姐回来,必须重重的责打。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小姐
就是被石师父和小小姐宠坏了,从来没有挨过打,不知道天高地厚,必须好好的教训一次,让她懂得分寸。
但小小姐和二小姐却怎么也不回来,王奶妈心中烦躁,郁郁而行,却在回廊之下被人叫住,转身看去,急忙行礼:“裴尚书。”
“我正寻你,在这里见到真是巧了。”裴蕴笑着,就在回廊中坐下,道:“你一脸的焦虑,可是为了杜如晦的谣言?”王奶妈心中藏不住事,一连几日都阴着脸,身上直冒杀气,整个皇宫都知道王奶妈处于愤怒之中,宫中的侍从战战兢兢,唯恐触了霉头,连裴蕴都得知了,稍一调查就知道了缘由,特意赶来安慰。
王奶妈想着裴蕴也是自己人,用力点头道:“二小姐太不知道轻重了,再是两姐妹,是什么玩笑话都能说的吗?也不分场合!”要不是她看着胡雪亭胡雪岚姐妹长大,知道小雪岚最依赖胡雪亭了,也没有一丝的坏心眼,她都要怀疑小雪岚当着众人的面胡说八道是不是故意诋毁胡雪亭的名节了。
那些话本中不是常有吗?就算是亲姐妹,也会有恶毒姐妹在诗会宴会酒会当中假装失言,诽谤诬陷无辜的白莲花亲姐妹与某个公子私通书信,与某个马夫交往甚密,与某个叫花子深夜两人相处什么的,然后那白莲花亲姐妹就名节尽毁,原本的如意郎君花落旁人,在泪水和悔恨中早早的香消玉殒,恶毒姐妹却嫁了高官,逍遥一生。
裴蕴忍住了笑,道:“那些白莲花女子担心的东西,陛下完全不在乎。”
王奶妈有些嗔怪的扫了一眼裴蕴,道:“小小姐怎么会不在乎?哪个女子不重视名节?小小姐只是假装坚强,把泪水都藏在了心里,她现在心里一定凄苦无比,被亲妹妹无意中捅了一刀,却又无法宣泄,只能丢下基业,跑到极西之地去躲避谣言了。”
裴蕴大笑,王奶妈这些年长进了不少,但终究底子太差,依然没能看清世界。但王奶妈再怎么糊涂,再怎么愚蠢,都是胡雪亭身边的人。他温和的解释着:“陛下自从踏入洛阳以来,一路的名誉都不怎么好,屠夫、杀神、魔鬼、恶魔、灾星、那个人……各种没有人性的污名都淡定的主动的背了,还在乎这温情脉脉的名节?”裴蕴微笑,他只是捡了一些还算文雅的外号,民间对胡雪亭的称呼可不会这么客气。“与屠夫杀人狂相比,这绯闻或许反而更有人性一些,不那么像是妖魔鬼怪。”
王奶妈眼泪都要出来了:“那不一样!小小姐也是女人,终究要许配人家的,怎么可以有与男人不清不楚的传闻?二小姐太不分轻重了,以后全天下都在说小小姐的绯闻,小小姐可怎么做人啊?”
裴蕴认真的问道:“你家小小姐是什么人?”他不等王奶妈回答,道:“你家小小姐是帝王!”
“帝王怎么能够用普通人的视角去看她,怎么能用对普通人的要求去要求?从三皇五帝以来,那个皇帝是因为绯闻而被万民咒骂的?”
“帝王只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风流雅事,只有沧海遗珠,何时有人因为情爱而质疑过帝王了?”
王奶妈更想哭了:“那不同,小小姐是女人,她不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有女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
裴蕴笑了,问道:“前朝杨坚杨広设立女官,多为整理文件之类,但却终究名存实亡,没有几年这些女官就纷纷辞官,这些女官的官位就一直空着,而宫中伺候帝后的女官却被人趋之若鹜。为何?无非是男主内,女主外,无非是授受不亲,无非是名节。”
王奶妈重重的点头,瞧,前朝女官也要看重名节。附近的侍从见王奶妈眼泪一直的流,悄悄取了热毛巾递上,又去取了茶水。裴蕴微笑,这些侍从终于知道送茶水来了?要不是为了这杯茶,他至于跑到宫内的回廊之下等待
王奶妈?
裴蕴取了茶,浅浅的饮了一口,一股清香从嘴中直入肺腑。胡雪亭这人不饮酒,不喜华服首饰,唯有喜欢绿茶,丹阳又地处江南,距离各个产茶之地极近,这宫中的绿茶向来都是极品。裴蕴穷得狠了,眼馋已久,终于找到机会蹭了一杯茶。
裴蕴感受着茶香,缓缓地道:“上古大姓都从女字,姬、姜、姒、嬴、妘、妫、姚、姞,无一不带着‘女’,也有不少女子建功立业,名留青史,但自从孔孟之道盛行,这女子的路是越走越窄了,这些年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以后只怕是只能待在厨房了。”
王奶妈擦着泪水,听着裴蕴说话,终于想起裴蕴在宫中是客,急忙示意侍从去取了些瓜果点心。
“当今圣上走的路,就是要让女子与男子一样。男子能做的,女子都能做,男子能在沙场建立功勋,女子也能;男子能够当官造福一方,女子也能;男子能够读书识字,为天地立心,女子也能。”裴蕴道。
王奶妈怔怔的听着,回想胡雪亭的生平,果然处处没有把自己当做不如男子的女子,处处与男子平等相处,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就觉得低人一等,也没有因为是女子就要求男子照顾。在胡雪亭的心中是先有人,才有男人女人的。
裴蕴看王奶妈神色,知道她终于听进去了一些,继续道:“虽然圣上立国未必有此心,在圣上的心中,只怕这男女的区别从来没有在她心中停留过。老夫跟随圣上多年,从未听圣上说过一句‘男子低贱,女子高贵’,‘只有女子可以打男子,男子不能打女子’,‘男女平等’之类的言词。说圣上是女子,以女子为贵,只怕是曲解了圣上的意思了。在圣上心中,这男女没有区别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说,再教育长公主和师妹们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刻意提起。”
王奶妈仔细的听着,只觉很有道理,不论是胡雪亭还是石介,一丝一毫都没有提到过男女的区别,更没有说过女子要对男子如何恭敬,要给他们颜面什么的,至于名节名誉善恶,这华山派的思想比较扭曲,不提也罢。
“圣上所言所行,天下人都看着。圣上是雄主,说她是千古一帝或许说得早了些,圣上年轻,还有大半个人生,少年英雄,大时了了的人多了,杨広不就是毁了前半生的英明?但仅以功绩论,这华夏也没几个帝王可以与圣上比肩了。”
“如此之英雄,有谁在乎她是男是女?难道她是女子,这功劳就会逊色了?”
“这圣上一生所为,重新定义了男女的区别,以为女主内,或者只能待在厨房,唯一的本事就是八卦流言的想法是必须抛弃了,圣上是为天下女子重新走出了一条路。”裴蕴微微嗟叹,原本说这些只是为了安慰王奶妈,但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叹息了,胡雪亭这一生真是有些精彩啊。
“若是认为女子就要注重名节,而男子却不必,这是太过看不起圣上走的道路了。”他轻轻的吹开茶盏中的茶叶,一股香气直扑鼻尖。
“圣上的路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只有仰望和跟随,至于担心什么的,大可不必,圣上走得太高,高到我们以为的危险和损伤,在她的眼中早已不屑一顾。”裴蕴道。
王奶妈怔怔的听着,只觉小小姐的地位越来越高,真的和神仙一样的伟大。
回廊中有一阵风吹过,已经带着凉意,天空中也有几分阴沉,竟然像是要下雨了,远处的御花园中的花草在风中摇摆,一些较弱的花瓣也叶子悄悄的落在了地上。
裴蕴见王奶妈依然没有带着忧心,想到王奶妈刚才提到了白莲花和恶毒姐妹,怕王奶妈多想,疑邻盗斧之下很容易就以为小雪岚心机深沉的,便又道:“其实,你可知道这名誉,名节,清名等等东西,是只有普通人才
讲究的?”
王奶妈盯着裴蕴,一百个不信。
“圣上,杨司徒,老夫,虞右相,李尚书,董尚书,以及秦始皇,刘邦,萧何,曹操,刘备,诸葛亮……那些站在天下最高处的帝王将相,所有表现出来的个性、品行、名声、爱好,其实全部可以是假的。”裴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说笑。
“刘邦真的就礼贤下士?刘备就真的仁义无双?杨司徒就最喜欢改建房子?萧何只会贪污?老夫和虞右相只会卖官鬻爵?董尚书只会残杀无辜?李尚书就是无耻狡猾厚颜无耻?只是我们需要别人这么看而已。”裴蕴微笑着,眼神中微微有些无奈和心酸,普通人只以为当了大官就能随心所欲,真是太单纯了,能够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个个都是影帝以及厚颜无耻之人。
王奶妈没读过书,对刘邦萧何自然是不知详细,对大越朝的这些高官终究是有些了解的,这裴蕴虞世基董纯李浑几人显然和传闻有些不同,瞧以贪腐名传天下的裴蕴不断地吃着宫中的点心和茶水,就知道裴蕴是多么的清贫。
“站在高处,名声是根本没用的,大随朝恨我与虞右相入骨,每天咒我等死无葬生之地的人不知凡几,我等的地位可有一丝的动摇?我等的财富可有一丝的减少?我等可有折寿?这名声既然对我等无损,我等何须在意。”裴蕴微笑。
“我等刻意制造的名声,其实是为了我等的目的而服务的。杨広面前只需要奸臣和蠢材,我等就是奸臣和蠢材,圣上面前只需要清官和会办事的,我等就是清官和能吏。”裴蕴认真的道,官员的本质其实是变色龙,想要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只看皇帝是黑是白。
“圣上为了威慑天下,从十几年前就故意营造杀人狂的名声;我等为了能够在大越生存,故意改邪归正;李浑为了李阀能够延续,故意装作纨绔愚蠢贪婪无耻,这些全部不是我们的真实的性情。”
“孔子在逃难路上吃了弟子偷来的羊,在到了鲁国之后却说肉不方正不能食,为了活命,名声根本不算什么。”
“站在什么位置,就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站在最高处,名声只是可以可以利用的工具,随时可以抛弃。谁会在意?普通人为了帝王的名声焦虑不安,只是夏虫不可语冰而已。”
裴蕴笑,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在每一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若是有人横竖睡不着,仔细翻看书本,却能从夹缝中找到“吃人”二字。【注1】
“身为强者的价值观与宅斗者的价值观完全不同,不依赖他人,不在乎他人的评价,有自己的道,坚定不移,这是强者的基本条件。圣上又怎么会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中?身为帝王,不需要在意民的想法。不如此,不称朕。”
王奶妈的脸色终于有些缓和,小小姐不在意就好,但二小姐还是太不像话了,迟早要出大事,必须好好的打她一顿。
裴蕴深深的看着王奶妈,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没有看出来?圣上和长公主的感情是绝不会因为胡闹而破坏一丝一毫的。长公主绝不会背叛圣上,圣上也是一样,她们之间的牵绊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的。”
“长公主是最了解圣上的人,她敢拿杜如晦开玩笑,是因为她和胡雪亭都不在意所谓的女人的名节。人怎么会因为不在意的东西而烦恼呢?这些年来相依为命,风里雨里都走过来了,怎么可能在晴天跌倒?”裴蕴的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其实是说给王奶妈听的,但估计王奶妈听不懂。他微微苦笑,王奶妈要不是胡雪亭的老仆人,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说来你或者不信,长公主拿杜如晦与圣上开玩笑,老夫与虞右相,董尚书,李尚书等人反而是更加看重长公主了。”裴蕴笑道。
王奶妈惊讶的
盯着裴蕴,只觉世界太荒谬了,妹妹拿姐姐开玩笑,反而是好事了?
裴蕴道:“长公主一直被宠着,没有经历风雨,与同龄人比有些单纯和幼稚……”王奶妈脸一红,放在其它人家,小雪岚这个年纪都已经在考虑嫁人了,哪里会像个小孩子一样疯疯癫癫的玩闹。
“……但现在老夫等人才发觉长公主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有了帝王之心,为人帝王者,第一要求就是不在乎子民的看法,有自己的道德观。”裴蕴嘴上说着温和,在心中所想的却是为人帝王者,其实不是人,不能以人的要求和标准去考核帝王。想要坐稳皇位,第一个要求就是不是人。胡雪亭一直不是人,小雪岚在无视“女人的名节”的时候,终于也不是人了。
“圣上姐妹闹着玩,你又何必当真?圣上若真的生气,或者长公主玩宅斗手段败坏姐姐的名声,早就被圣上砍死了。”裴蕴道。
王奶妈终于笑了,心中再无一丝的担忧。裴蕴暗暗叹息,为了赚一杯茶和点心,竟然把话语说到这个程度,真是累啊,等胡雪亭回来一定要她给些茶叶做补偿。
王奶妈与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一般,经历和日常见闻限制了她们的看法,她们的世界只有一方小院子,世界的规则就是宅斗规则,这名节在宅斗中的比重极大。她们不知道宅子之外的世界规则完全不同,名节在宅子之外的世界中丝毫不值钱,以为名节很重要,其实只是另一个版本的“皇帝家使用金斧头”。
在另一个时空的21世纪,无数的女子站在了各行各业的顶端,默克尔,希拉克,玛丽居里,埃米诺特,屠呦呦,董明珠,刘诗诗,赵丽颖,杨幂等人哪里会在乎别人对她们的谣言或辱骂,外人的言语不会动摇她们的心情分毫,更不会因为一则绯闻而烦恼乃至自杀。
马云不在乎被人说成火星人,特(朗)普不在乎被说成蠢蛋,王思聪不在意时不时被人指指点点。
身处同一个地球,身处同一个时代,那些站在顶端的男子女子们,其实距离我们普通人的世界有火星一般的遥远,火星人哪里会在乎地球爬虫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