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宫外的喜鸣声盖过即墨城,充斥着大婚时的喜庆。
宁王迎娶桑氏的婚礼,完全按照迎娶太子妃的规格来操办。这场婚事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皇子成人礼,也标识着桑氏背后的顶级门阀——即墨常夏选出了未来的靠山人选。
子冲在婚礼前期喝得大醉三日,他刚一清醒,就被如意帝叫到正阳殿。抬脸便是父皇将一沓子奏折狠狠地扔在他的头顶。
他噤声不语,只得跪在地上,一本本整理着那些纸张撒乱的折子,毫无例外:奏折全部来源于子允派系下或明或暗的臣子,都是弹劾他姜王冲近来骄奢淫逸,玩物丧志。
与此同时在宫外宁王府,新娘正莲步轻缓,嫁衣红如牡丹。
她从婚车上一步步走下来的时候,羊脂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
这个一等一的美人象征着龙袍凤冠,在婚礼当日惊艳即墨城。
一场婚礼,其实是敲定了他们兄弟无声打响的战争输赢。
子冲在正阳殿外跪了一日,跪到双腿几乎失去知觉。等如意帝发话撵他出宫后,他跌跌撞撞回到他的姜王府,却见友人站在门外,也等了他足足一日。
“你来做什么?”子冲苦笑着发问,“宁王允的大婚喜酒,不去喝几杯吗。”
几个月前,姜王冲还是炙手可热的天之骄子,在剑赏会上技压群雄,名动天下。如今他却穷困潦倒,整个人的心情都被宁王允这个弟弟攥在手里,让他哭就哭,让他笑便笑,让他怨则怨。
“我来这里,是想为你推荐一个人。”道三复望着这个男人,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为你寻一个比桑氏强上百倍的女子,一个有日母羲和命的妻。她能为你生下高阳熙光,能带给你千军万马,撼动一千年来坚不可摧的即墨常夏。”
颓丧几个月的子冲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通身清俊灵秀的道士,耳中不断回响着道三复刚才说的那些话。
“我来这里,履行对你的金剑誓约——”
十月初,秋高气爽,金叶落满即墨城东。
姜王冲的大婚喜宴平静开始,又平静结束。
姜王妃出身于崂郡弋氏,才貌在一干家世高贵,多才多艺的贵族少女中,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虽然同为大平的三大门阀之一,但崂郡弋氏和即墨常夏的实力差距,着实是云泥之别。
“听说姜王妃是你推荐的?”
彼时宁王允在妻家即墨常夏氏的协助拥戴下,正式被立为储君。子冲可望不可得的名誉,宁王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能得到。
子冲大婚后的第三天,这位新立的储君得了半天清闲。
于是宁王约了他自小的伴读,也就是崂山宫的青君道三复来陪自己下棋。
之前宁王允虽棋艺高超,可从未在棋盘上赢过哥哥子冲半局。而今却能把子冲视作棋圣的道三复,在棋盘上杀个片甲不留。
一子落下后,又送了对面一大片棋。
道三复挑眉,沉吟片刻后,只好认输。待棋盘一局重置,他不急不缓地又落下一个子,回答宁王问自己的那句话:“依星象来看,姜王与王妃命中有缘。”
“原来如此。”
宁王很喜欢和道三复下棋,不只是下棋,他们二人之间有很多可说的兴趣,在艺术方面堪称知己和互师。
他们可以相互誊抄一本《二十四诗仙集》,然后转赠对方;也可合作共绘一副山水月豹图,作为姜王子冲十七岁那年的生辰贺礼。在绝大部分人的眼中,出身崂郡道氏的道三复,更像是宁王允的至交,而非姜王冲的挚友。
但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在琴棋书画交流的掩盖下,子允和道三复相看两厌,就像看一面映照自己丑陋面貌的镜子。
宁王一边悠闲落子,紧咬着道三复的棋落不放,一边端起一盏茶,话中有刺:“我很佩服你一点。倾慕一个男人能憋在心中十年多,还肯心甘情愿为他寻命定之妻,眼见他与别人喜结连理。”
这话说得刺耳扎心,道三复心中一凛,又故作冷静:“殿下误解了我对姜王的友谊。”
“误解与否,旁人不解其道,我却看在眼里。若与哥哥坦白,想必他受宠若惊,能更待你好。”随着宁王允的话渐渐落声,对面道三复的脸变得煞白,惊恐地看向宁王。
宁王挑眉一笑,说道:“毕竟,说不出来的情深,在旁人眼中与绝情无异。”
正巧宁王妃走来,为夫君和客人添上了一壶新泡的涌溪火青。娇美的脸上写满了婚后生活的甜蜜,好似她真是嫁对了夫婿。
道三复心中一滞,问道:“殿下要我做什么?”
宁王托着腮,轻松地追逐着棋盘猎场,对面的棋路他早就摸透了,杀棋轻而易举,他现在不急着输赢,更陶醉于玩弄:“我很喜欢外人对我们三人的评价。你是我宁王允的至交,自然要和姜王冲保持距离。”
不久之后,道三复深得宁王殿下青睐重用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即墨城。
宁王允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信任和赏识,在朝堂上跟父皇大肆举荐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很快,道三复成了即墨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新秀,是宁王麾下的一员猛将。仿佛宁王未来的帝王之路,都由他全力来保驾护航。
伴随着挚友毫无征兆的背叛,子冲始终保持着诡异的缄默。
尽管他心中倍感苍凉,只觉自己被人嘲弄欺骗:那位号称羲和日母命的姜王妃弋氏,除了善解人意之外,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
那日新婚之夜,夫妻相偎。出身弋氏的姜王妃眼睛映照着喜烛暖光,她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夫君,无视了新婚之夜丈夫略带冷漠的态度,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当日剑赏会的赢家一模一样,看得她心脏砰砰直跳,小鹿乱撞。
子冲朝她微笑的同时,心中失望至极:他的新婚妻子,明明是十六岁的年纪,却喜欢穿那些成年贵妇才喜欢的大红衣裳,还在上面绣满了金线的莲花。她长了一张仿佛才十二三岁的脸,说话的时候低眉顺眼,一股子小家子气,毫无贵族名门的气度。
她身后的崂郡弋氏,更不是道三复说的千军万马。弋家在政治上被即墨常夏疯狂打压,毫无出头之日,一点光也见不到。
对于这种彻底失去希冀的生活,子冲的日子开始变得浑浑噩噩,他持续的心境低落,甚至让他患上了严重的癔症。每每上朝,子冲也毫无精神,记忆还总是间断,时常记不住自己的政论,在阐述自己的成果时,也总是丢三落四,逻辑不通。
他这种不妙的情况,并没得到亲人的谅解。
唯有酒色,能让子冲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他并不喜欢没有风情可言的弋氏,只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猎艳上。虽然现在处境低落,但以他的才貌和地位,俘虏那些小姑娘憧憬情爱的心,仍绰绰有余。
他的一夜温情,使他很快让一个复姓上官的姑娘坠入情网。
和他梦寐以求的桑氏一样,那个姑娘是远近闻名的大才,也是即墨常夏的表亲之一。
解开她身上所有的朱钗罗翠,女孩触手生温的柔软肌肤,以及那体贴缱绻的温柔,能让子冲遗忘掉所有的烦恼。
不知是第几次的肌肤相贴后,他累得倒头就睡,任由那个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孩子,轻轻捧起他的手看了又看,在他指尖上吻了又吻,最后心疼地将子冲的手捧起来,贴在她柔润的脸颊上。
“你的手心上有一道疤。”上官姑娘的话语轻柔婉转,如一首夜箫曲般动听,她皱起了眉,难过地问道,“是握剑时受伤的,还是打猎留下的痕?”
子冲抬起沉重的眼帘,看了自己的手心一眼,然后无奈地笑道:“是我十四岁那年打猎时留下的,当时宁王允无意闯进了豹群中,吓得周围人魂飞魄散,只有我持枪闯入豹围。这道伤就是当日留下的,我救他出来后被豹爪刮伤,发炎了整整一个月,差点废了这只手。”
“你对宁王允可真好啊。”那个从未涉及政治的姑娘,被心上人话语中的兄弟情深误导,她仍然轻柔柔地说话,不经意间的几个字,就把情郎戳的千疮百孔,“在他的心中,一定也会感恩你对他的照拂。”
说完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枕席边年轻俊秀的情郎一下子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美丽温柔的情娘,然后俯身抱着她,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温柔的女性怀里失声痛哭。
这场背着所有人的偷情,随着上官姑娘的肚子一日日开始隆起,而变得再也无法遮掩下去。他面对着常夏氏因自家女儿贞洁失守的怒意,尽管禀明父皇后招来一通责骂,子冲仍以隆重的聘礼将上官姑娘迎入王府,封作侧妃。
十个月之后,皇长孙出世,取名为“昂”。
皇长孙的百日宴上,比起宁王允的漠然客套,还有如意帝开始混沌年迈的头脑,仅颜贵妃还待子冲真心实意。
她见养子形同枯槁的模样,惊讶地站起来,上前几步捧着他的脸,哀叹道:“竟是我犯了个大错。”
但这句内疚的话,早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宫中已有十五年未曾听到新生儿的婴啼声了,在颜贵妃的主张下,百日宴举办的尤其热闹。
宾客满宴,披金戴银的贵族们喝得尽兴。
宫娇们难得见到这么多人,扬起一双双秋水般的眸,似羞似腼地打量着座上的上殿们。
宁王允意气风发,温润如玉,除了稍显病弱之外,他没什么可挑剔之处。身旁的宁王妃宛如画中人,在座佳丽所有人都比不过她。
另一旁是曾经闻名遐迩的姜王子冲,但大多数人都颇为失望:姜王在一年之内迅速颓废,就如同一根失去了水分的苗儿,势头渐渐蔫了下去。他身旁的姜王妃穿着一身胭脂红,但模样稚嫩,两颊丰满,就是个张不开的小姑娘。
莫说与她的妯娌宁王妃相比,就连皇长孙的生母孕肿未消散的模样,也强上弋氏三分。
直到酒过三巡,老年沉迷嗜酒的如意帝又一次眯起眼睛,再看向姜王冲的时候,他嫌厌地嘟囔了几句,到后来这嘟囔又一遍遍重复,进而加剧成了愤怒大骂。尽管颜贵妃努力劝解,但如意帝的怒气根本消不下去,他当着所有大臣和贵妇的面,表达出了自己对姜王不上进的失望。到头来,子冲这一年所做的政绩,一件也不合他的心意。
说着说着,如意帝怒火中烧,反手掷去一枚酒杯,正中姜王额角。在那一缕血滑落在子冲茫然无措的脸上时,宾客们发出“嘘”的惊讶声。
宁王允霍然起身,看着兄长狼狈地捂住额角的模样,他心下一阵抽搐。刚待开口劝说,耳畔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咳嗽,把宁王的心思一下子拉回来。他看着一双双正盯着自己的眼睛,最终缓缓落回座位。
可耳畔,父皇责骂兄长的话真恶毒刺耳,仿佛也在训斥自己。
“父皇……”正当所有人都沉默,不敢为姜王求情的时候,一旁端坐的宁王妃起身,穿过正跪拜在地的子冲,她话语柔糯,什么话由她说出口,就让人倍感安心。
她悉心地劝解如意帝:“皇长孙的百日宴上,父皇切莫动火。看在孙儿的面上,且喝一杯百日茶,先消消火。”
看得出,她确然是个很讨如意帝喜欢的儿媳。如意帝也没有拒绝这正当火头的劝解,而是卖给了她一份面子,饮下了那一杯百日茶。
之后,如意帝醉眼红肿,闷声命令子冲禁朝修养,不许来朝。手下职务,也统统转交给了储君宁王手下的那些未来重臣们。
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子冲正被姜王妃抱在怀里。
姜王妃面对丈夫被责骂这件事情无能为力,只得心疼地轻轻吹着夫君额角的伤口,一点点拿帕子沾着血迹。
躺在妻子怀中时,子冲的眼睛却看向一旁的宁王夫妇——宁王妃高耸的发髻漆黑亮丽,光泽可鉴。除了美色之外,她还有着能为丈夫效力的玲珑心,笼络人情的好本领。
元宵节过后,宁王声势如日中天,一直持续到他父皇如意帝因一次意外丧命。
在国丧过后,宁王允理所应当,继承天命。
就在登基的前一夜,姜王府门前来了一个人。
那个即将被称为陛下,仅仅十五岁的少年,掀开自己头顶上的珠绣斗篷,望着兄长如临大敌的警戒表情,只淡淡一笑,跟兄长道:“我要登基了,阿兄。”
“……”子冲垂下眼,在安定自己的情绪后,他挑眉轻笑,回应道,“这难道不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吗,陛下。”
“对。”宁王允也笑着点头,接受了来自兄长的那一声最动听的称呼——“陛下”,好似他得到的这一切,真的每一件都顺理成章。就算踩在兄长的脊背上,也只是他们皇家最无关痛痒的一场游戏。
“朕今夜打扰皇兄,只为一件事。”子允从父皇手中接过那个最让人引以为傲的自称,也宣判了他们兄弟二人,那在一日间就扭转的身份落差。
“朕的东极宫里堆满了事物,有些东西留也无用。”子允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他滚边云纹的长袖渐渐垂下,露出他手中正握着的两样东西,“特来亲自还给你。”
是一份《二十四诗仙集》,还有一柄金丝鹦鹉纹的画轴。
金丝鹦鹉纹画轴仍然崭新,纸张洁白如雪,画轴还曾被人抽出来,在上面仔仔细细涂好了一层木蜡油保护;唯独二十四诗仙集,被人翻了又翻,不知道主人是多喜欢这本集子,能翻得印在边角上的字,都开始逐一脱色。
子冲看着弟弟递过来的这两样物品,他风淡云轻,表情一点波澜也没有,仅双手接过那两件他力破群雄赢来的奖品,然后当着子允的面,一点点把它们撕成粉碎,“为主所弃,留也无用。”
从他手间漏掉的碎纸,伴随着午夜的凉风席卷上天,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对于子冲的所作所为,子允看在眼中,仍保持着最后的尊敬和礼貌,直到他的兄长将那些东西全部碾碎后,他才不冷不淡,扯出一个虚假笑容:“送朕的其余东西,您都可以拿回去。不过有一件朕实在喜欢,恐不能归还皇兄。”
子冲心有疑惑,却又不肯先问。
但子冲也不用开口,就能听到子允回答:“你一手栽培的青君,是个忠心不已的臣子,能为朕鞠躬尽瘁,赴汤蹈火。朕可舍不得他。”
话说得如此轻柔,子冲的心火却被突然浇灭,一点火花都不剩下了。
这短短几年,子冲遭受的背叛太多了,从父皇的天平倒塌,养母的无能为力,到弟弟的骤然欺骗,老师的公然表态——都在一点点推他入地狱,是一把把谋杀他的无锋之刃。
子冲当然知晓道三复的背叛,他看得清清楚楚。
每当青君道三复在朝野上大展身手时,总有宁王允在背后鼓动扇风,如意帝深信不疑道三复的观星能力,在储君宁王的劝进下,如意帝封赏道三复官职无数,拜其为国师。
从宁王允那里得到的好处,远比在姜王冲身后做个门客要多太多。但他选择漠不关心,道三复这个人就当从未出现在姜王冲的生命里。
可现在啊……他从子允这里确认了真相,确认了道三复弃自己而去的事实。子冲皱着眉,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令子允忍不住得意,因为他粉碎了一个最让他憎恶的关系。
“我究竟做过什么,让你恨我如斯?”子冲再也忍不住了,他这一年来遭受的打击,远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眼看子允即将离去,子冲对着弟弟的背影,愤怒发问:“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众叛亲离。我的东西,都要被你一点点抢空。你连一个我友人也不肯留给我。”
“抢?”听着兄长的话,子允气度悠闲地转过身,他又踱步回到子冲面前,“哥哥错了。皇位什么时候是你姜王冲的囊中之物了?你是嫡子,朕就不是了吗?你的养母是颜氏,朕就不是了吗?你的导师是名满天下的张康仪,朕就不是了吗?你所拥有的一切,朕同样也有。你不高一等,朕不低一级,怎么所有东西就都成了你的呢?”
子冲只觉好笑,他把冷笑付诸实际,他的笑声都脱了腔,笑得磕磕绊绊:“好,不是我的。这天下所有的理,本就都是陛下您的。”
“那当然。”子允垂着纤浓的睫毛,那乌压压一片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球,也遮住了他说出残忍话语时候的眼神,“朕费这么大的力气当上皇帝,难道为了和你讲道理的吗?”
子允又说道:“这皇位、女人、门客、亲情,我之前从不与你争,是因你所喜爱之物,我不便抢夺,但不代表他们不是我的。后来,朕反悔了——因为实在没必要为你去放弃这一切。”
对面霎时了无颜色。
子允冷漠地留下最后一击:“你真要怨,就去怨父皇。是他许你期盼,又弃你不顾。”
“好了,朕要回去了。”说完后,他伸出手,轻轻拍着兄长的肩头,然后留下一个没什么感情,却又好似怨腹难言的笑,“明日朕的登基大典,皇兄您不用来了……而且从此往后,兄长都不用在朝堂上跪拜。朕给你加户加俸,封你作太傅,但你的一片朝野仅限这姜王府。”
第二日清晨,佛鼎音绕,帝王登基仪式的长龙旗,在即墨城中浩荡升起。
耳边充斥着远处文武百官跪拜君主的声音,一声声“上尧吾皇”的贺声,如鞭笞灵魂的刑。
心火烧灼了子冲整整一夜,而不远处臣子们的贺声,彻底宣判了子冲的死刑,让他在一刻钟的时间里精神煎熬,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剑戳穿搅碎。
子冲在姜王府门前站了一夜,直到太阳东出的一阵破晓暖光,刺得他眼睛十分胀痛。
他看向那束光芒。
身心皆疲的他,在眼睛触及到那滚烫赤红,正浴海而出的火球时,如同被人注入了新的灵魂,有种隐约的东西正促使着他,一步步走向正东。
恍惚间,子冲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凤头燕鸥成群成对,正在天上振翅欲飞,呼唤着自己跟随。
那日他见到龙心剑时的心情,好像一瞬间回来了。他听到自己心口的跳动声,这心跳也不是他的,而是来自正东方的那束光。
扑通扑通——又是那种鬼使神差的感觉,促使着他朝着东海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步伐很快,快到像要挣开双翼,哪怕眼前是一条死路,也让他毫无恐惧之心。
如在迷障中拨云见日,他兴奋地想要欢呼,眼前一片光明,不知是真是假。
他一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几乎半天的光景。
“夫君!”
拉他思绪回来的,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
姜王妃弋氏找了他整整半日,终于在海岸旁边寻到了丈夫的影,她赶紧下马车,小跑了几步,哭着跪在丈夫面前,抱住他的双腿,生怕夫君一时想不开会寻死:“夫君,夫君!你怎么在这里……跟我回王府吧,千万别做傻事……昂儿还那么小,上官妹子也在等着你回去,你可以不在乎我,但别弃他们不顾。”
子冲怔怔地看向这个女子,他歪了歪头,似是思索了很久,才认出眼前人的样子。他没有回答王妃的话,仅轻声一句:“带上你的千军万马了吗?”
姜王妃睁大了眼睛,不懂丈夫话中所指。
子冲看着妻子迷茫的表情,噗嗤一笑,然后甩甩手,挣脱了她的束缚,又渐渐迎向越来越清晰的日光:“我只是想去瞅瞅,瞅瞅东极宫是不是在最东方,我还能不能捞到太阳。”
姜王妃愣瘫在原地,觉得夫君真是疯了,疯到她都不知如何劝解,眼看着子冲离着海面越来越近,她又扑了上去,差点摔了一个踉跄,她一边围在丈夫身边哭,一边痛哭流涕:“夫君!夫君你听我说。我昨天梦到你了……”
她的丈夫恍然未觉,她便一直跟着他走,直到两人的脚都迈到了海里,她仍掩着袖子边哭边说:“其实从剑赏会那一天开始,我就很欢喜你了。你也许认不出来我是谁,但那不重要。嫁给你之前,我常常梦到你穿着那日剑赏会的衣裳,手里拿着金剑,对着我笑。我问你的名字,你也不答话,一到天亮时,你就离开我了。”
听着那些滑稽的言谈,子冲想笑,但他却笑不出来。
耳仍然是妻子喋喋不休的蠢话:“可嫁给你后,我就再也梦不到你了。直到昨晚……我又梦到你从天上来,自称东君。你离得我好近,我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你的脸。你跟我说你有大业将成,你需要我帮你。我赶紧点头,生怕自己回答晚了。然后你拿起了手中那把金剑,剑一下子光芒万丈的,可是我一照到那个光芒的时候,我就醒过来了。”
等海水没过他们的膝盖时,姜王妃强忍着恐惧,继续抹着眼泪,跟着子冲往前走:“在梦里,我还问你是不是讨厌我,你没回答。其实我知道的……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你满意的妻子。我长得不漂亮,也没学过什么政才辅佐你,甚至别人欺负打压你,我也无能为力。可你想的话……我会帮你的,只要你让我学,你让我做,我都会努力。你相信我一次好吗?”
海水漫过了子冲的胸口,这个深度是姜王妃无法承受的了,海水在她的脖颈前涨涨浮浮,她几乎踩不到地面。
“我不会骗你的,夫君。”海水打在脸上,让姜王妃都开始喘不过气,她啜泣不已,仍然紧紧地拉着丈夫的袖子,“你想要的千军万马和高阳熙光,就在我们身后,你回头看一眼。”
子冲眉头微动,他没有回头去看。
但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抱起眼前被海水呛到了的妻子,任由她的手搂住自己的脖颈。姜王妃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她更怕自己一松手,眼前丈夫又想葬身海底。
“原来人这一生,做什么都难。生者难,死也难。”子冲苦笑了两声,扶着她回到岸上,等他半跪下来,替妻子尽可能拧干了衣裳后,他抱着那个冷到瑟瑟发抖的女孩,体温相贴后,他轻轻吻上这个妻子的额心。第一次正视这个被他一直视若无睹的妻子,叹道:“回去吧。”
回到姜王府后的那一夜,整个即墨城都在为新帝登基庆贺,只有姜王府平静如旧,与即墨城隔绝划清,什么事也打扰不到这里。
姜王妃受了一点小风寒,所幸喝了一碗红枣汤后,她也很快恢复体力。
在丈夫宽衣解带完毕后,姜王妃看着丈夫的脸,伸出食指在子冲的眉心上,轻轻贴了一个星状的金箔贴。那枚金色的星星,是俊美东君的另一只眼睛,子冲摸着额心上的那枚金色,无奈笑说:“你喜欢这个?”
姜王妃点点头。
“那我便一直戴着它。”
第二日,蜡烛滴尽,一夜春宵后姜王妃缓缓起身,对着镜子梳起长发,她沉吟着,缓缓讲述那个终于结束了的梦。
“我昨夜把那个梦做完了,梦到你拿出了金剑,金剑绚丽如太阳。太阳从东边行到西边,哪里有光,哪里就开满了金莲花,于是漫山遍野都是金色。你把熙光照在我的身上,说熙光会从最东蔓延到极西之地。就是这儿……你的金莲花在我的腹部生了根,开始慢慢发芽,夫君你说——这花会开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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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此章发布时间早,但顺正文的小天使可以选择跳过,因为篇幅较长,容易对正文节奏产生断层。】
其实一开始,我打算把这篇番外留到最后结局的时候再写,但只所以没忍住,或许是因为有些东西和灵感一旦过了这个时期,再写就不是那个味道了,但本篇番外是可以跳过的,和目前的正文剧情没有衔接。
此篇番外是关于前朝的一些背景补充,包括前朝的贺仙宫事变,前朝皇位夺权的那些事,有暗指伏笔,但更多的是对后面剧情的一个承接作用,尤其是关于平朝三大门阀之间的一些矛盾斗争。
不过不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因为后面剧情的描述,肯定会对前朝的一些剧情进行总结,但可能没有番外那么细致了。
顺便感觉有些地方写的还不算很满意,如有时间慢慢修改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