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然停住拍女儿襁褓的手，将闻锦软软的柔荑握入掌心，“锦儿，这一战之后，多年应是不会再生战乱了的，我再也不能轻易就受伤了教你挂心。”

闻锦赧然，脸色一红，幸得黑魆魆的帐中他瞅不见。

他真是……还知道不能受伤让人担忧了，可真是了不得。

从小到大，苏洵然怕疼，却屡屡挂彩，他也不晓得闻锦心上多少次为他的伤口忧心不安，几回深深悸动。如今却还好了，知道胳膊受了重伤，还晓得躲着她了，可这把戏太拙劣了，她一早就知道他回了平昌，配合他演了几日而已。

再教苏洵然得逞下去，他的尾巴该翘到天上去了。

翌日大早，夫妻俩一同洗漱了，苏洵然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勉强能动而已，行动有不便之处，都是闻锦代劳的，她还信手替苏洵然将脸颊上的胡茬刮了，刮胡茬之时苏洵然想到一物件，便从腰间摸了出来，一把塞入闻锦掌心。

她定睛一瞧，竟是那把遗失已久的金刀。

她眼热地抬起头，苏洵然温柔一笑，“哎，我教人找了很久，可不好公器私用，专门让人给我找失物，一直遍寻无获。这几天我白天都出城找了，最后从牛粪里扒拉出来了。”

说罢闻锦手上一松，金刀滑落，苏洵然眼明手快地将掉落的金刀一把抄在手里，又要递给闻锦，闻锦脸色涨红说什么也不要，苏洵然便笑道：“你放心，我给你搓洗了好几道了，过了一二三四五遍水，你闻闻？”

闻锦还是不肯接，脸色纠结。

见事已得逞，苏洵然便促狭地眯起了眼睛直笑她笨，“从草丛里拾起来的，那地方，哪有人放牛！”

意识到又被骗了，闻锦先是一怔，跟着脸色酡红，恨不得将苏洵然一把摁入牛粪里算了！

打闹一阵，闻锦仍是将金刀绑到腰间，平时无事时也随身戴着，洗漱之后，将幼幼抱起来，夫妻俩从南苑到北苑去，穿过一片片枯死的柳藤，到了闻老夫人园内，早春初发的梅花却蘸露而生，灼灼奇艳，闻老夫人侧卧在屋内，房门大开，微暖的阳光破户而入。

俩人一左一右地蹲下来，将幼幼抱给闻老夫人瞧，老夫人心中欢喜不胜，孙女孙女婿来了，还有重外孙女，她伸出苍老鸡皮的手将襁褓碰了碰，小姑娘圆溜溜的黑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瞅，闻老夫人开怀不已，“对了，丫头过不了几日便满月了是么？”

苏洵然糊涂，已经记不得日子了，求救似的望向闻锦，闻锦沉默了会儿道：“我与父亲都认为，不宜大肆操办满月酒，只在家中吃顿便饭算了。”

闻老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也好。我是见不得热闹了。”

苏洵然愧疚难安，哽咽了一声，“奶奶。”

闻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奶奶说过，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最珍视的东西，你得到了么？”

这个孩子第一日来闻家时，连动一下都不大敢，瘦瘦小小的，在风雪交加的院落里瑟瑟发抖，那时太师还在，他们从南苑走来，见了那清瘦单薄，如纸片一般的小小苏，闻老夫人便是一叹。太师当时便笑了，“想什么？”

闻老夫人道：“想，小小苏将来给我们家做孙女婿不错。”

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太师笑道：“看缘分。”

苏洵然尴尬又甜蜜地朝闻锦偷瞄了好几眼，讷讷地回闻老夫人的话，声音弱弱地宛如一丝线：“得到了。”见闻锦茫然不知他俩在说什么，苏洵然又补了一句，“我最想得到的，就是闻锦。”

连人带心都得到了，所以幸福。

闻锦脸热，明白了奶奶与夫君在打什么哑谜，在心里也默默地回了话，她最想得到的，唯不过安稳二字，一生到老，平淡顺遂，如今有一个爱她如命的夫君，也算是完整了。

闻老夫人直点头，“那便好，那最好了……”

老夫人微微仰着头，望向门外澹澹长天，幽远地一声叹，仿佛来自天外，渺渺得看不到来处。

“又开春了……”

怕是等不及山花烂漫时了，这世上也早已没有那个将山花簪入她鬓角的温柔男人。

三月初，一生传奇的闻老夫人撒手人寰。

上哀恸，亲自提笔书写挽联，更有一块匾额钦赐——“天下识君”。

闻老夫人的丧事惊动了大半平昌城，当初太师含恨而逝之后，闻老夫人便彻底辞去了钦天司的职务，从她走后，偌大的钦天司支撑无门，再也不是当初擅奇门遁甲、八卦五行、星象天命的神秘枢纽，不过养了几个为皇家翻老黄历的闲官罢了。

人们开始渐渐地意识到，旧的浪潮终于一浪一浪地岑寂于海滩上，新生的力量已日渐崛起。闻太师与老夫人固然是一代传奇，可这天底下的传奇永远不会断了去。

闻家丧事之后，安静了许久不见风声。

守孝三月之后，六月底，闻伯玉再度朝嬴涯递了一封辞官归隐的折子，请求陛下恩准，放他与夫人回东林老家颐养天年，从此后不问国事，安于林野终老。